天上云翳未散, 慢慢吞没天际的阳光, 只余窄窄的一线,宛如神祇逐渐闭合的一只眼。
这世事, 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沈黛站在檐下叹了声,将簇新的蓑衣塞进戚展白随身的行囊里。
“今日少不得要下一场大雨,不是在你去的路上, 就是在你回来的时候,到时你可别忘了拿这个挡雨。如今你年纪也大了, 身体没有那些毛头小子瓷实,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要命地往前冲了。”
戚展白听着她絮絮嘱咐, 一面笑她瞎操心,他今年才刚二十,风华正茂,怎么就受不了几滴雨了?一面又感慨万千,自己十几岁上场迎敌, 出生入死到今日,总算是有人心疼他、专门为他唠叨了。
他拿了沈黛手里的行囊,递给关山越, 自己则将人紧紧搂到怀里, 下颌轻轻蹭着她发顶, “莫担心,我定会将你爹和兄长平安带回来的。”
堂堂大邺朝的战神都亲自出马了,她自然是不需要再担心了,可......
沈黛红着眼睛, 娇嗔地捶了下他的肩,“你也要平安回来!没得人没救出来,再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好。”戚展白轻笑,低头亲了下她的额,“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再不济就寻些事情做,莫要胡思乱想,凡事有我。倘若心情还是不好,那就......”
他仰头四下瞧了瞧,接上道:“那就去院子里走走。你不是喜欢花草么?我瞧这院子里到处都是花,什么样的都有。待会儿我去同秦公说说,给你讨句话。你就带着你那两个丫头四下走走,散散心,别总闷再屋子里,会憋出病的。”
院子里的花,沈黛其实也留意到了。
这可不只是戚展白说的“什么样的都有”,连平时不常见、极难栽培的品种,这里也栽种了不少。原本不起眼的瓦房小院,也因这些姹紫嫣红,变得美不胜收。
便是拿它比之宫里的御花园,也丝毫不逊色。
沈黛自诩在花木鉴赏方面小有所成,可这院子却有不少花,连她都叫不上名儿。见秦济楚调配完人手朝这边走来,她忍不住问:“敢问秦公,府上园丁是谁?”
秦济楚脚下步子一顿,偏头觑眼道边的花,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旋即回头,淡声道:“实不相瞒,鄙人月俸不足,供奉不起园丁。寒舍所有花草,都是贱内一手栽种的。”
“尊夫人?!”沈黛愕然惊叹。
众所周知,秦济楚的夫人锦瑟,乃是位盲女。而这院子里的稀世品种,便是宫里最精此道的园丁,琢磨一辈子也难成功培养出一株。如今却被一个盲女种出来了,还养得这么好?
沈黛一时间消化不掉这份庞大的惊讶,下意识追问:“敢问尊夫人眼下在何处?可否准许我去拜见?”
恐他误会,她又笑着解释,“我也并无他意,不过是同尊夫人一样,闲暇时喜欢摆弄这些花草,故而想请同她教一下这些花木的品名,和栽培方法。”
秦济楚却是躬身一揖,“贱内近来偶感风寒,尚在屋里修养,不好见外客,还望郡主莫怪。”
“这样啊......”沈黛有些惋惜,但也没再强求,抬手继续帮戚展白整理衣襟。
戚展白见她臊眉耷眼闷闷不乐,便凑到她耳边安慰道:“你也莫失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估摸着等我们找到人,锦瑟夫人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你再去跟她讨教也不迟,横竖我们也不差这一两天回去。”
沈黛知他是不舍见她失望,便抬眸一笑,“不妨事的,不过是......”
她话还没说完,月洞门外快步匆匆进来一个小丫鬟,四下望了眼,朝这边过来,边蹲安边道:“给王爷、郡主请安。我家夫人在后院设了花宴,想请郡主一道过去品鉴。”
“你家夫人?”
“就是秦大人的夫人,锦瑟。”
沈黛和戚展白不约而同地挑了下眉,觑眼边上正背对他们同关山越说话的秦济楚。彼此又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对夫妻,可真有意思。
一个非推说夫人身上不便,不让她见;一个却主动打发人请她过去相见,还特特在院子里摆了花宴。抬头瞧瞧这天,可都快下雨了呢......
*
所谓花宴,办得也着实简单。
没有酒菜,也没有吟诗作对用的文房四宝,就只有这一院子现成的花。而邀请的客人,也只有沈黛一个。
远处的云翳又聚过来不少,厚重的一团,仿佛下一刻便会降下一场瓢泼大雨。
沈黛随丫鬟一路往后院去,穿过一扇月洞门,原本鹅软石铺就的小路变成了木制长廊,铺地的木板都是空心,人走在上头会“咯吱咯吱”作响。两侧也设有阑干,高度刚好够人搀扶。
眼下天气已然入冬,寒风凋敝,外间都是一片萧索之状,而这处小院却丝毫不缺鲜妍色彩。花色斑斓,暗香幽幽,让人不禁生出了一种春天早就到了的错觉。
沈黛很快被其中一株吸引,不自觉停下脚步张望。
“郡主也喜欢牡丹?”
廊下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咯吱”声,沈黛循声望去,一个女子正扶着栏杆朝这边走来,一双眼睛生得灵秀,却没有焦距。身侧各跟着一个丫鬟,她却没让她们帮忙。
院子四周花团锦簇,那女子却是一身素色。
可衣料虽平常,上头的绣纹却别致,不像外间绣娘的手艺,倒更像是自己做的。就跟她的容貌一样,五官虽平平,但却因那天生上扬的笑唇,而增添几许灵动。
想来,她就是传中的那位让状元郎拒绝公主的锦瑟夫人吧。
大约是听见沈黛欲上前搀扶的细微脚步声,锦瑟微微一笑,兰花一般洁净,像是在说:“不必。”
越是像他们这样身上有残之人,越是有自己的傲气,不希望旁人特殊对待他们。
沈黛也就没再坚持,即便她看不见,也照旧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余光掠过廊下那几簇花,她又忍不住问:“夫人怎知,我是在瞧那株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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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笑了笑,一双空洞却也不失光彩的眼望向她。
“我每日都要从这里经过不下数回,每块木板的声音,我都记得分明清楚。而这院子里的花,也都是我一人栽培,每一株长在哪儿,我也深谙于心。“郡主是爱花之人,行到这处拐角便不动了。除了那绮色琉璃,还有什么能拦得住郡主的脚步?”
沈黛由衷叹服,真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