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夫人却再不想搀和进这琐事里头,祁家乱成了一锅粥,她早已是自顾不暇。
红药不小心走露了风声,傅氏从祁老夫人反常的举动中窥出些许不对劲,许妈妈又不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把祁川的行踪如实相告。
行军在外,归期不定,生死不知,外头正是天寒地冻,又听闻蒙古人个个如狼似虎,傅氏身怀有孕,心思本就细腻敏感,哪里受得了如此打击,一下晕了过去。更麻烦的是,她醒来后,一言不发,只顾着独自垂泪,连着几天水米不进。
“太太,求求您替腹中孩子想一想,还有大姑娘,您要是不在了,他们可怎么是好?”
容姑姑跪在傅氏炕前,哭成了泪人,好话说尽,但傅氏却不肯看她一眼。
她只呆呆的坐着,一时恨着祁川不守信约,抛下自己,一时又担心他惨遭不测,飞雪埋骨,一时又被肚子里的孩子折腾地大汗淋漓,胸闷气短。闭上眼就能看见祁川倒在血泊里,面容僵硬,睁开眼身边却是他旧日的衣袍鞋履,其温犹在。
幼时闺阁里读书,常暗暗嘲笑那些“悔教夫婿觅封候”的妇人,现在换成自己才知道,这不是小家子气,不是不知大体,这是一个女子最无人诉说的孤独和无助。
祁老夫人体贴她,由她发泄了两天,但见总不好转,也坐不住了,亲自端了满满一食盒补品去看她:“你先别忙着自己吓唬自己,也不是他一人去的,郑总兵家的儿子还在他手下呢。何况往年那些领兵去的人家也好端端的回来了,倒是你看你这个样子,这让我怎么和川儿交待?”
傅氏还是哭,祁老夫人心里嫌弃她不争气,嘴上也不含糊:“你闹,你闹,你别吃了,死了倒干净了,等川儿回来,我再给他纳一个能生养的,三年抱俩,开枝散叶,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连祖祠都不让你进,我看谁还记得你。”
也不容傅氏说什么,继续骂道:“你怪我瞒着你?你这个样子我如何敢让你知道?他这一去未必不是好事,快把你那些一哭二闹的把戏收好,等真回不来了,再哭也来得及!”
“从来富贵险中求,男儿哪个不出去建功立业?我话就搁这了,吃不吃你自己掂量着看。我们祁家也不是没你就断子绝孙了。”祁老夫人说的自己气顺了,搁下食盒,拍拍手走人了。
傅氏差点呕出一口血来,但也被祁老夫人吓住了,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捧起了饭碗赌气吃了起来。
果然还是老夫人有办法,容姑姑对着祁老夫人的背影比了个大拇指。
祁大伯母在家等了几日,见得不到祁老夫人的支援,索性杀上门来,把祁老夫人堵在了慕萱斋里,不依不饶地恳求道:“这事一开头就是您出的面,您可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她出生富贵,生性喜爱金碧辉煌的东西,打扮上也是怎么华丽怎么来,今日穿着一身胭脂红缎面落花流水鸳鸯刺绣长袄,配一条石青色绣金线马面裙,头戴金丝狄髻,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六福云纹大金锁,锁下还挂着一颗指头大的东珠。
祁老夫人被她晃得头晕,且又不耐烦管她们的事,赶紧把红药拉出来救场。红药训练有素,施展一身磨人功夫,一口一个伯母叫着,还端着一盆点心不停地往她嘴里塞。
祁大伯母有苦说不出,又挂念着家里的嘱托,也不顾红药还在场,开口就道:“我的好婶娘啊,您就送佛送到西吧,这谈不成,郑夫人也着急不是?”
“你也说了是她着急,又不是我着急。”祁老夫人白了她一眼:“我这里还是一家子的事,你也好意思找我?”
“您能有我忙?我家里还有个待嫁的女儿啊,婚期就在眼前了,嫁妆还没准备齐全呢,您舍得看我两头跑?”祁大伯母见招拆招,寸土不让。
红药好奇的很,坐在一边嚼着桂花糖看热闹,看着样子,大伯母是势在必得了。
祁老夫人果然服了软,半推半就道:“他们郑家找你们借钱说到底是为了咱们辽东,你们也别求太多了。”
“我的好婶娘啊,你还真当他们是甚么好官?”祁大伯母灌了一杯茶进去,眉飞色舞道:“您想想啊,这夏天出的旱情,各卫所的指挥使们不会上报么?什么总兵,指挥同知那么多人,就没人知道该备好越冬的粮饷么?为何现在才想起来筹银籴买?早去哪了?”
“您再想想,要真说有门路的,也不只您一个啊,还不是看着您心善好说话,别人谁不剥她几层皮啊。”
祁老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衙门其实已备好了买粮的钱,只是…”
祁大伯母这下想起来边上还坐着个不懂事小女孩,急忙打断祁老夫人的话:“您心里清楚就行了,那些当大官的,有谁是不贪的?我们也不是要挟他们,不过是互利互惠罢了。”
祁老夫人黑了一张脸,她自负看人不差,却没想到这一层,闷声道:“这又是你家那老不死的说的吧。”
祁大伯母笑起来:“您别这样说嘛,母亲也是怕您对她太掏心窝子了,反而吃了亏。”
祁老夫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祁川突然出兵山海关,郑家长子还就放在他麾下,现在看来似乎都大有文章,再也坐不住了,对祁大伯母道:“走,上她们家去。”
祁大伯母得偿所愿,笑得眯起来眼,连声道:“婶娘英明,婶娘英明。”
银两没能筹齐,郑夫人当然是最焦急的一个了,自从得知辽东缺粮缺饷,她就再没睡过个囫囵觉,只觉得一把利剑悬在头上,坐立不安。
“夫人不如坐下喝杯茶,特意给您冲了南边来的瓜片。”曹胜家的端上一只钧窑的月白瓷盖盅,她是郑夫人最器重的一个,如今也只剩她能近的了郑夫人身,“且放宽心罢,祁家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四品官家,您的吩咐他们怎么敢不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但毕竟是我们求人办事,他家要是推托了,还能真治他罪不成?”郑夫人只披着件家常的银灰回纹织锦褙子,周身不见一件首饰,心烦意乱地靠在软榻上,不停地拨弄着手中的碧玺翡翠十八子佛珠。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那贱人的错,要不是为了她,怎么会留出这么大的亏空,夫人您何至于低声下气地去求个不入流的老婆子。”曹胜家的替郑夫人打抱不平起来。
“不可无礼,这不是京里,快给我收起你那势利眼,”郑夫人听她说的不像话起来,很是不悦:“早告诉过你了,别再说她,这就算是咱们郑家欠她的,你刚刚那句要是给老爷听到了,我可保不住你。”
曹胜家的不敢吱声了,郑夫人被她勾起心事,发起怔来。
早在今年八月间,郑总兵就估摸着收成不好,和几名幕僚商议后,提前把衙门里一笔银子封好装箱,防着九月京例不来,也好有个准备,能尽早买粮充饷。到了九月,果然没等来京例,却等来了个煞星。那人手中握着郑家把柄,抖落出来就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他张口就要十万量白银,一分不肯少,一天不肯拖,郑总兵为了保住一家性命,只能把手上这笔钱先送了过去。本还指望着十月江南来的粮食能解辽东之急,没成想竟是祸不单行,江南大涝,区区五万石不过是沧海一粟。夫妻两个走投无路,变卖了广宁的庄子铺子,但还是杯水车薪,万般无奈只能低头求人,被动至极。
这却还不是最可怕的绝路,和那人嘴里的那个秘密相比,挪用辽东饷银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他本就和郑总兵有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十万白银只是个开始,之后还想要什么,还敢要什么,都不受控,到最后,郑家恐怕会为了守住那个秘密被他生生逼死。
屋里放着黄铜铸的大熏笼,燃着安南上贡的降真香,如今这满眼的富贵荣华竟比笼中升腾起的云烟更易散,郑夫人不禁打了个寒颤,捏紧了手里的佛珠,暗自含恨,若是当日未将她送进宫,要是那日狠下心送她回金陵,郑家何至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起来又改了一下~~~家长组最近很活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