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在飞剪型客机的机翼上抹了一层红霞。维克多-亨利完全醒过来了,他看着耀眼的日轮离开海面。水上飞机的发动机改变了声调,附着他的神经。自从他和帕米拉-塔茨伯利在白雪皑皑的红场上告别以来,他一直在火车上、飞机上、轮船上、卡车上、吉普车上、雪橇上甚至在牛车上颠簸。他想,上了“加利福尼亚号”以后,他的骨头也许还要颤动一个月呢。再过四十八个小时,再走两趟一千五百英里的航程,如果中途不出事故,这趟环绕地球半圈的旅行就算完了。
太阳转到侧面去了。这个弯拐得幅度很大,他在座位上身子都没倾斜。一道粉红色的光线从飞机另一边射来,落到他腿上。帕格离开座位,走进前面的厨房,侍者正在那儿打鸡蛋。“爱德-康纳利有空吗,我想跟他谈谈。”
侍者微微一笑,对标着驾驶舱字样的门打了个手势。这位海军军官和机长在海岛上的旅馆里一起吃过饭,同住过一个房间。在布满仪表的驾驶舱里,发动机的声音要大得多,有机玻璃的机窗外面,浩瀚的紫红色海水和晶蓝的天空一望无际。机长是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健壮汉子;他身穿衬衫,头戴耳机,奇怪地望着帕格-亨利。
“早上好,爱德。咱们怎么往回走了?”
康纳利递给他一份电报,黄色的电报纸上用红墨水写着印刷字体。
太平洋总司令部港口通电普通明码引号珍珠港被空袭不
是演习去引号停泊处炮火猛烈建议你重返戚克岛弄清情况
“新鲜不新鲜?”机长摘掉海绵橡胶的耳机,搔着红色的卷曲头发。“你相信真有这回事吗?”
“我并不怀疑,”维克多-亨利说。
“真他妈的。老实说,我可没料到他们来这一手。进攻珍珠港!便宜不了他们。”
“但愿如此。不过往回飞是什么意思呢,爱德?”
“我估计他们大概也会去轰炸中途岛的。”
“啊,那么说,他们也许照样会去轰炸威克岛的。”
“威克岛平静无事,我和那儿通过话。”
维克多-亨利回到他的座位上,他感到激动,可是毫不惊讶。到底来啦,他想:到战争的慌乱期间,伺机偷袭一下珍珠港。这些没有脑筋的亚洲人想耍旅顺口的老把戏了!不过这次他们到底把脑袋钻到绞索里来啦。一九四一年的美国可不是一九四年的沙皇俄国。太平洋总司令部的电报中那句不是演习的话不断地纠缠着他。对处在战争戒备状态的舰队竟说出这种话来,真是愚蠢。准是哪个低级的报务员给加上的。一个沉静的、晒得黑黑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只穿着短裤、袜子和皮靴,坐在吉普车里,在码头上等着他。海军陆战队指挥官已经下令部队准备战斗,他要见见亨利上校。他们在灼热的阳光和呛人的珊瑚尘中沿着海滩公路驶去,然后拐进一片丛林。几小时的战备并没改变威克岛的面貌:三座平坦、宁静的砂土小岛构成一个马蹄形,环绕着翠绿的浅滩,四周是辽阔的海洋,上面有成千上万的鸟儿——因为这是禁猎区——民用建筑队的卡车和推土机往来奔驰着。岛上怪样子的驼背老鼠象小袋鼠一样从吉普车前面跳开,色彩艳丽的鸟儿一群群从矮树林里腾空飞去,唧唧啾啾地叫着。
指挥所建在很深的珊瑚沙底下,用树枝伪装得很好。维
克多-亨利在这个木材建成的深洞里面对着海军陆战队上校,看到无线电设备和粗糙的家具,闻到过滤咖啡和新挖出的泥土的气味,他感到对日战争已经成为事实。这个地下掩蔽部没有俄国战壕那种墓地臭味;不是冰凉潮湿,而是烤得又热又干燥;那些正在急急忙忙地架屋梁、安电线的人并不是脸色苍白的、冻伤了的、穿得鼓鼓囊囊的斯拉夫人,而是晒得黑黑的、几乎赤裸的、汗流浃背的美国人。然而在这里,
在这个能够隐隐约约听到太平洋涛声的地方,这些美国人——跟莫斯科郊外的俄国人一样——正在钻入地下,等待进攻。美国参战了。
陆战队上校是个干瘦的相貌和善的人,帕格头天晚上和他一起吃过饭。他把一封信交给帕格,请他带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去。“上校,请您当面交给海军司令。这是我最迫切需要的物资清单。我们可以在这儿用它作战。如果他把那些东西送来,我们或许能够坚持到换防的时候。威克岛的雷达设备目前都在夏威夷的码头上,在那儿已经有一个月了。看在上帝面上,请他放到一艘驱逐舰上,最好是一架轰炸机上,赶紧送来。没有雷达,我就是个瞎子。我不能派战斗机去巡逻,战斗机太少了。我这里的最高点离海面只有二十英尺,我的水塔也不过再高出几英尺。我们的结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铁丝网后面吃鱼和米饭去了,不过至少我们能叫那些兔崽子花点力气来夺得这块地方。”
帕格刚好赶在一场暴雨前面回到旅馆。飞剪型客机上的乘客们正坐下来吃午饭,这时候狂风震撼着地板,把盘子碰得砰砰直响,窗子上的碎玻璃叮叮当当地摔到花砖地上。乘客们叫喊着奔到窗前。粗大的雪茄形飞机,花哨的丛林保护色上涂着桔红色圆圈,在雨中一闪而过;帕格瞥见它们的双引擎和双尾翼。黑烟和大火已经从礁湖对面的机场上腾起,紧跟着又是一阵爆炸,和更大的火,更浓的黑烟。帕格经常看到轰炸,但是这次袭击随心所欲地摧毁了美国的设施,还是把他气得发昏。
肆意轰炸的轰炸机,在雨里显得模模糊糊,不断地在小岛和礁湖上空交叉着飞来飞去,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只遇到疏疏落落的高射炮火。不一会儿,一队轰炸机径直向泛美航空公司的所在地冲过来,这正是维克多-亨利一直害怕的。飞剪型客机一旦受到攻击,就会使他陷入困境,他的战争生涯还没开始就要告终。不搭上那个大而醒目的银白色的攻击目标,他就无法离开威克岛。
机群轰炸并扫射着旅馆、泛美航空公司的修配厂、码头以及无线电塔的时候,他们周围响起了一片凶猛的爆炸声和哗啦啦的墙倒屋坍声。旁边一个汽油库发出可怕的轰声爆炸了,升起一片银白色的大火,飞到天空,久久不散。乘客们钻到桌子底下,或者挤在墙角里,但是维克多-亨利仍然蹲在窗前,在驾驶员的旁边,观察着。他们看见溅起的水柱逼近了水上飞机。他们看见飞剪型客机的碎片飞了起来。轰炸机的声音渐渐消失,帕格跟着驾驶员跑上飞机码头。爱德-康纳利象个穿着衣服的猴子,冒着雨爬上了滑溜的水上飞机,使得机身一阵乱晃。“帕格,上帝保佑,我看我们还能起飞咧!他们没有把油箱和发动机打穿。至少我觉得他们没打着。我现在就把乘客们从这个鬼地方拖走,以后再跟夏威夷打官司。”
乘客们急急忙忙爬上飞机。飞剪型客机起飞了,而且飞了起来。下面,飞机的残骸在燃烧,三个小岛全都冒着烟。帕格看见一些小小的人仰望着正在飞去的客机。有些人挥着手。
九个小时以后,尽管在深夜里,还是不难发现中途岛。驾驶员把帕格叫到驾驶舱里,让他看前面远处黑——海面上的火星。“他妈的,这些日本人是一口气干的,是不是?”他说。
“他们四下里同时下手。我听广播说他们已经到了马来亚、泰国、香港,正在轰炸新加坡——”
“咱们能着陆吗,爱德?”
“咱们得试一试。我没法叫起他们。导航灯全都灭了。中途岛有好多地下油库。管它那儿烧的是什么,只要咱们着了陆,就能加油。嗯——着陆啦。”
这架水上飞机借着正在燃烧的飞机库和建筑物的火光降落到黑暗的水面上。当它啪地一声落到海水里时,忽听得一声巨响,似乎撞上了什么硬的东西,但是接着就慢了下来,平安无恙地浮在水面上。后来他们知道,日本的一艘巡洋舰和驱逐舰炮轰了中途岛的机场。一大群情绪高昂的救火队员,几乎赤裸着身体,正在用水和化学药剂灭火,翻腾起一团团巨大的刺鼻的红色浓烟。维克多-亨利找到了司令部,想打听一下珍珠港被袭的消息。值班的上尉很殷勤,但说话含糊。他说司令出去检查岛上的防空设施去了,他自己没权把绝密文件拿给他看,但是他可以告诉上校,海军打下了好多日本飞机。
“‘加利福尼亚号’怎么样了?我就是到那儿去接任舰长的。”上尉肃然起敬。“噢,先生,真的吗?‘加利福尼亚号’吗?我相信它平安无事,先生。我不记得有一句话提到过‘加利福尼亚号’。”
这个消息使维克多-亨利安心地睡了一小会儿,尽管一整夜他都翻来复去地喃喃自语,而且天不亮就起来了,在旅馆凉爽的走廊上踱来踱去。中途岛的信天翁成群地在外面灰色的沙丘上走着,这种鸟长着弯曲的大喙,他只听人说过,可从来没看见过。他望着它们笨拙地飞着,落下来,头重脚轻地翻筋斗。太阳升起来时,他看见一对正在交尾的信天翁在沙滩上滑稽地蹦来蹦去,四只脚一跳一跳,就象一对醉醺醺的农家老夫妇。按常情说,维克多-亨利会利用这个机会在中途岛上查看一下,这是一个大基地,可是今天什么东西也引不起他离开这架随波荡漾着的沉闷地嘭嘭碰撞着码头的水上飞机。
到夏威夷的四个小时真好象是四十个小时。时间不是按平常的速度消逝着,而是冻结住了。帕格找侍者要来了扑克牌,独自玩起来,可是跟着就把牌忘了。他只是呆坐着象忍受牙医在牙上钻洞那样,慢慢地把这一段旅程的时间熬过去。终于侍者来了,笑眯眯地对他说:“康纳利机长请您到前面去,先生。”
前面,透过有机玻璃,夏威夷群岛阳光灿烂的青翠峰峦出现在地平线上。
“美吗?”驾驶员说。
“从我妻子生了个小女孩以来,”帕格说“这是我所见到的最美丽的景象了。”
“别走开,我们就要看见舰队了。”
客机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情景。中途岛上的谣言真是五花八门,有的说是惨败了,有的说是胜利了,而且两种说法,都说得有声有色。客机从北面进入港口上空,兜了个圈儿开始降落。飞机来回盘旋的时候,维克多-亨利对眼前的景象感到直恶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沿着福特岛整个东岸,布满了太平洋舰队的战舰,都是东倒西歪,支离破碎,舰底朝天,就象一个孩子乱七八糟丢在澡盆里的玩具。希卡姆机场扣海军航空基地上是一大堆一大堆焦黑的飞机残骸,以及坍毁的烧焦了的飞机库房架。一些干船坞里还停着七零八碎的炸翻了的船只。帕格极力想在这烟雾弥漫的惨景中找出“加利福尼亚号”战列舰。可是从这个高度望去,那些吊篮式桅杆的船只都是一个模样。靠里边停泊的有些船看样子损坏得轻一些。但愿“加利福尼亚号”也在里面!
“我的上帝,”康纳利说,回过头来望着帕格,脸都变样了“真是一塌糊徐!”
维克多-亨利默默地点了点头,在一只折叠的座位上坐下,这时水上飞机下降了,从一艘三叉桅杆的战舰旁边掠过。这条战舰肚子炸烂了,一头翘得高高的斜躺着,海水都淹没了大炮。飞剪型客机溅起一道水幕,遮住了那副令人寒心的景象。旅程结束了。
几辆叮当乱响的海军救护车飞快地驶过去,帕格从泛美航空公司机场码头的海关检查站直接来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大楼,那里面挤满了忙忙碌碌的军官和水兵。他们脸上都是一副惶惶不安、心有余悸的神情,就象一群遭了一场大地震的人们。一个穿白制服的非常英俊的海军少尉,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挡住了通往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内部办公室的去路。他奇怪地打量着穿麻布夹克、裤子发皱的帕格。“海军司令吗?先生,您是说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吉美尔海军司令吗?”
“对。”帕格说。
“先生,您不是真的指望今天要见到吉美尔海军司令吧,是吗?我给您找找副参谋长好不好?”
“请给将军通报一下。我是维克多-亨利上校。我刚搭飞剪型客机到这儿,给他带来了威克岛海军陆战队司令官的一封亲笔信。”
这位非常英俊的海军少尉懒懒地朝一张椅子打了个手势,拿起了电话。“您可能要等上一整天,或者一个星期,先生。您知道眼下的情况。”
“我知道个大概的轮廓。”
过了一两分钟,一个穿着定做的蓝制服的漂亮女人从双扇门里朝外望了望。“亨利上校?这边儿来,先生。”
那个少尉盯着从他旁边走过去的维克多-亨利,仿佛这位上校又长出了一颗脑袋。走廊里,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高级军官的办公室都敞着门,从里面传出激动的谈话声和打字机的嗒嗒声。在一扇高高的门前,一个海军陆战队士兵严肃地行了个礼;这扇门上装饰着四颗金星和一个海军军徽,用金字标着“太平洋舰队,总司令”的字样。他们走进了一间镶着护墙板的接待室。那个女人打开了一扇沉重的打磨得锃亮的硬木门。
“将军,亨利上校来了。”
“嘿,帕格!赶上好日子啦,咱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吉美尔从窗户前高兴地挥挥手,他正站在那里注视着外面的停泊场。他穿着金钮扣的整齐洁净的雪白制服,脸晒得黑黑的,精神饱满,看上去丰采焕发,尽管头发已经脱落很多,比以前老得多了。“自从在‘马里兰号’上你在我手下工作以来,我见过你没有?”
“我想没见过,先生。”
“啊,你一点不显老!坐下,坐下。飞黄腾达啦,是吧?啊?到俄国那地方观察了一番吧,是不是?”他俩握了握手。吉美尔的声音还象从前那么诚恳,那么动人。这是一位出色的军官,帕格想,显示出他的一生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的。现在,经过了二十年针对着“桔子”的军事训练和演习,他指挥的舰队就在眼前窗外躺着,被桔子队的一次真正的迅速进攻摧毁在港口。他看上去相当漂亮,只是眼睛红通通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
“我知道您很忙,先生。”帕格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威克岛带来的信。
“没关系。能见着一个熟人真是太好了。你那时候是个出色的炮术军官,帕格。你从来就是个优秀军官。抽烟吗?”吉美尔递给他一盒烟,然后点上一支。“让我想想看,现在你不是有两个孩子在服役吗?”
“是的,先生。一个在‘企业号’航空母舰上驾驶无畏式俯冲轰炸机,另一个——”
“太好啦!他们没炸着‘企业号’或者任何别的航空母舰,帕格,因为这些航空母舰至少是执行了我的命令,处于百分之百的戒备状态。另外那个孩子呢?”
“他在马尼拉的‘乌贼号’潜水艇上。”
“马尼拉,是吗?他们还没轰炸马尼拉的舰队,尽管我知道机场已经被炸了。汤姆-哈特这下子可得到教训啦,他再也找不出什么借口了。我只希望马尼拉陆军的航空部队别象他们在这儿那样睡大觉!这些岛屿和这个停泊场的安全过去和现在一直是完全由陆军负责的,帕格,还明确包括空中巡逻和雷达观测的职责。岛屿防务命令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论到哪里都找不着更清楚的了。幸好文件上没有对这个问题留下什么漏洞。哦——你从威克岛带了什么东西来了,是吗?咱们瞧瞧吧。他们轰炸时你在那儿吗?”
“在那儿,先生。”
“糟到什么程度?跟这儿一样糟吗?”
“嗯,我估计有二十多架飞机轰炸我们。他们主要是炸飞机和机场设备,将军。那儿的船只没有被炸。”
总司令看了维克多-亨利一眼,似乎怀疑他的话里带点儿挖苦。“嗳,你是不是来替换‘加利福尼亚号’的契普-华伦斯东的?”
“是的,先生。”吉美尔摇了摇头,开始看信。帕格贸然问道:“将军,‘加利福尼亚号’情况怎么样?”
“啊,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我是乘飞剪型客机直接上这儿来的。”
吉美尔没抬头,用一种直率的报告口气说:“它的左舷中了两颗鱼雷,还中了几颗炸弹,还有几颗几乎命中。一颗炸弹穿透甲板爆炸,引起一场大火。它的船头先往下沉,帕格,目前还在下沉。他们仍旧在排水,以免它沉没。它是电动的,初步估计——”他把桌上一张纸拉过来瞅了瞅——“一年半,也许两年,不能作战。当然,这是绝密。我们不发表损失的消息。”总司令在沉默中看完了威克岛的信,扔到桌子上。
维克多-亨利的声音颤抖着,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将军,如果我让大家拚命干一下,包括我自己在内——呃,有没有机会让我用六个月的时间叫它重新回到战斗行列里来?”
“你自己去看看吧。没指望啦,帕格。一个打捞军官就要去接替契普了。”总司令的口气很同情他,但是帕格觉得,把坏消息告诉别人似乎使总司令心里舒服些。
“好吧,也就只好那样了,我想。”
“你会得到别的任命的。”
“不过,将军,问题是能用的战列舰已经没多少了。没有了。”
又是那迅速而怀疑的一瞥。在这件事上,要说句对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不太刺激的话,是很不容易的。吉美尔轻蔑地指指帕格带来的信。“这里就是给你提出的一个问题。我们要不要去救援威克岛?这意味着要暴露一艘航空母舰。没有空中掩护我们不能去。他要求一大堆我无法给他的东西,道理简单得很,俄国人和英国人已经把这些东西弄走了。在欧洲发生纠纷以前,罗斯福先生一直是一位伟大的海军统帅,帕格,不过从那以后,他就把眼睛从这个问题上挪开了。我们的真正敌人一向就在这儿,就在这儿太平洋。这个海洋是我们国家的头号安全问题。而这一点他恰好忘掉了。我们从来没有进行适当巡逻的实力。天知道,我不愿依赖陆军。然而装备的寿命有限,要是我们把飞机都用来巡逻用坏了,打仗的时候用什么呢?华盛顿一见日本鬼子就喊狼来了,这样已经喊了一年。我们进行过这么多次全面戒备、空袭演习、突袭训练,等等,等等,数都数不过来,可是——到头来,白费心思。我认为这件事清楚得很,总统对于错误的敌人、错误的海洋、错误的战争兴趣太大啦。”
到过柏林、伦敦和莫斯科,经过眼下这种使自己心烦意乱的失望以后,听着吉美尔海军司令关于太平洋的重要性这类一成不变的海军老调,维克多-亨利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吧,将军,我知道您很忙,”他说,尽管事实上他对这场灾难的心脏地带的平静状态感到吃惊,对吉美尔乐于和一个并不很熟的普通舰长闲聊感到意外。总司令的举止神情简直和基普-托莱佛同样的孤独凄凉。
“啊,好吧,我确实想着有一两件事要干,你也有你的事儿要办。见到你很高兴,帕格。”吉美尔海军司令忽然用一种打发人的口气说。
杰妮丝接了帕格的电话,热烈地要他上她家住。帕格正要找个地方放行李,换制服,好上“加利福尼亚号”去。他开着一辆海军汽车来;短暂并适当地逗孙子玩了一会儿;杰妮丝对他军舰的遭遇说了几句宽慰话,他只是哼了一声。她要他拿出白制服来,让女仆赶快熨好。在客房里他打开手提箱,把揉皱了的制服拉出来,他给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跟着掉在地板上。
他穿着睡衣把信浏览了一遍,这是他从关岛到威克岛的长途飞行中写的。象他过去给罗达写的那些情书一样,这封信使他局促不安。这封信里面没有多少爱情,大部分是他对一向过的生活所做的理智而精确的叙述。经过马尼拉和关岛两地的逗留,他和这个英国姑娘的整个关系——说是风流韵事也好,调情逗趣也好,谈情说爱也好,不管怎么说吧——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过时、那么生疏、那么虚幻渺茫了!帕米拉是个美丽的年轻女人,但是有些古怪。她的古怪的最好证明,就是狂热地钟情于他,一个头发斑白的美国海军老兵。他们邂逅相逢了好几次。尽管他严肃持重,在莫斯科那最后的动乱的几小时,她还是在他心里燃起了爱情的火花,以致在“加利福尼亚号”的任命所引起的洋洋自得中,他尽情地盼望着新的生活,简直把它当成真的了。而现在——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加利福尼亚号”、帕米拉、太平洋舰队、美国的荣誉,还有——只有上帝才知道——文明世界到底还有没有希望。一声敲门;是中国女仆的声音:“您的制服,上校。”
“谢谢,啊,熨得太好了。我很满意。”
他没把信撕掉。他觉得自己写不出比这更好的信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拒绝一个年轻女人的爱情,这种情形既尴尬又可笑,再说别的话也没用。他把信塞到衣袋里。在到海军
基地的路上经过一个邮箱,他停下来把信投了进去。邮箱“当”的一响,对维克多-亨利上校来说,这真是凄惨的日子里凄惨的一声啊。
更凄惨的是到“加利福尼亚号”去的旅程。发出恶臭的水面上盖着一层黑油,以致汽艇连水波都搅不起来,只是在烟雾中粘粘滑滑地突突响着,象破冰船那样从水面上漂浮的乌黑破烂的垃圾堆中撞过去。汽艇从整个战舰行列前面经过,因为“加利福尼亚号”泊在紧靠水道入口的地方。一艘接着一艘,帕格默默地注视着这些他非常熟悉的庞大的灰色船只——他曾经在其中几艘上服务过——都是烟熏火燎,炸得支离破碎,或者船头下沉,或者船尾水淹,有的沉到水底,有的歪歪斜斜,有的船底朝天。他感到悲痛万分。他是个战舰派。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拒绝了进航空学校。在他看来,海军航空兵干侦察、轰炸支援以及鱼雷攻击都很好,但是不能作为主要打击力量。他曾经和那些飞行员争论过,他认为战争一发生,皮儿薄薄的航空母舰只有离战场远远的,忙于互相轰炸和机群混战,而装备大炮的战舰则可以猛烈格斗以争夺制海权。那些飞行员断言只消一颗空投炸弹或鱼雷就能击沉一艘战列舰。他反唇相讥说,十六英寸厚的装甲跟瓷器绝对不一样,而且有一百门大炮同时开火,驾着一只洋铁皮小飞机的驾驶员恐怕也难于击中目标。
他玩橄榄球的经验加强了这种自然而然的保守成分。在他看来,航空母舰就好比那种好出风头的球队,拥有一批爱玩花招的带球的人,咋咋唬唬传球的人;而战舰呢,则是那种扎扎实实的进攻性球队,黑压压的一堆人一下子冲过防线。这些顽强的寸土必争的人往往取胜。他这辈子一直抱着这种错误的想法。在自己这一行的关键性判断上,他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对于汽艇旁边经过的这些惨遭屠戮的庞大恐龙,别的战舰派或许还能找出些辩解的借口。但是对于帕格-亨利,事实不容争辩。每一艘军舰都是一个庞大的机械奇迹,都是象女人手表一样精巧制成的浮动的庞然大物,能够把一座城市轰成齑粉。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但是如果攻其不备,那些小小的洋铁皮飞机就能把它们收拾掉。证据就在他的眼前。二十年来的争论已经结束了。
夕阳把玫瑰色的光芒照在倾斜的“加利福尼亚号”的上层结构上。它向左舷倾斜了七度左右,抽水机有节奏地响着,喷出一股股又浓又臭的污水。汽艇靠上舷梯的时候,这垛布满了一道道烟痕、给火烧成漆泡的油污的钢墙,凌空斜俯在帕格的头顶上,使他产生一种死亡临近的晕眩感觉。他爬上倾斜的、一部分没入水里的舷梯时也感到晕眩。
可算赶到啦!在古比雪夫的艰难时刻,在西伯利亚的列车上,在东京的大街上,在马尼拉的俱乐部里,帕格一想起他上舰就职的情景就感到兴奋:列队行礼的穿白制服的水兵,接受检阅的仪仗队,水手长发出颤音的哨子声,在舷梯上握手的指挥官们,以及在为迎接新舰长而打扮得五彩缤纷的雄伟战舰上得意扬扬的巡礼。从前他经常在这样的仪式中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但是作为主角,作为核心人物,作为新到任的“舰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哪怕吃一辈子苦头也是值得的!可是眼前却成了这副样子!
维克多-亨利踏上“加利福尼亚号”倾斜的后甲板时,一股腐烂的恶臭向他迎面扑来。他说:“请准许登舰,先生。”
“请吧,先生。”值日军官漂亮地行了个礼,他的红红的孩子气的脸很动人。他穿着油污的咔叽制服,戴着手套,挂着望远镜。五具尸体停放在后甲板上,盖着满是水渍和油渍的被单,湿透了的黑皮鞋伸了出来,鼻子把被单拱起,细细的水流从他们身边沿着倾斜的甲板向值日军官站的地方淌过来。这股气味一部分是他们发出来的,但是还有好多别的臭味混在一起——一座造给人居住的巨大机器破碎了,崩溃了,发出各种气味:冒出来的烟味,抽水机的汽油味,烧焦的油漆、木头和纸的气味,烧焦的肉味,腐烂的食物味,破烂的废绳头味。没刮胡子的水兵和军官穿着肮脏的衣服到处闲荡。主甲板上,在脏东西、垃圾堆、乱七八糟的水管、散乱的弹壳和弹药箱中间,庞大而清洁的、完好无损的上层结构耸立在黄昏的天空中。长长的十六英寸大炮,前前后后保养得清清爽爽,刚刚刷上了光亮的灰色油漆,炮口安着炮塞,炮塔毫无损伤。舰上到处架起了高射炮。这艘战列舰半死不活地漂浮在水面上,尽管受了伤,却依然是堂皇的、宏伟的。
“我是维克多-亨利上校。”
“是吗,先生?哦!是的,先生!华伦斯东舰长等您好久了。”他朝一个穿白制服的通讯兵打个榧子,讨人喜欢地凄然一笑,说:“真糟糕,先生,叫您看见本舰成了这副样子。本孙,报告舰长亨利上校来了。”
“等一下,你们的舰长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