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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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的船队浩浩荡荡,出泾门,发泗陵,满载粮秣,迤逦而下,在船舱上,何斯至总觉得心神不宁,这时舱外渐渐地下起雨来,点点滴滴敲打着舱顶,稍解了一些暑热,他抬头吩咐方叩,道:“思圜,你去将帘子解下来吧。”

方叩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大船,被水波晃得有些不适,起身去解了帘子,说:“老师,你要吃茶么?”

“不用了,”何斯至作了个手势,款声道:“请坐,我们许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噢,”方叩就规矩地跪坐在他面前,“老师请讲。”

何斯至酝酿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思圜,你实话实说就是,我从前,是不是做了让你误会的事,才让你……”

“没有!”方叩不知道老师怎么会那样想,“老师言行端正,是我自己起了邪念,怪我不是好人!”

听他这么说,何斯至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他多日负罪,心思甚感沉重,夜里难以入眠,可是此时两个人面对面谈论起这个来,他又觉得有些诡异,心想难道是被方叩磨得久了,自己脸皮也厚了?

“你听我说,并非你本性如此,”何斯至伸手抬起他的脸,道:“只是人总会犯错,但贵在知错能改,你好好地悔改了,我们便和从前一样,你和你的师兄,在我这里依旧一视同仁,好么?”

“老师也犯过错么?”

“嗯,我从前,也做过许多错事。”

方叩望了他半天,到底还是下了座位,趴在他膝盖上,用脑袋轻轻蹭着老师的腰,祈求道:“你现在不要成亲好不好?”

“谁说我要成亲了?”

“你怎么能骗人,”方叩闷闷地说:“你那画筐里全是别人家的小像,你挑来挑去,挑中了谁?你问过姣儿了么?她也愿意?”

“那些是给你选的。”

“给我?”方叩傻了。

“你双亲不在身边,我便是你的长辈,大登科之后是小登科,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等你回去,有相中的人家,便为你备好茶礼,前去请聘。”

“不行!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让我娶别人,还不如杀了我。”这一方面,方叩显然想得更深,“你想啊,成亲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每天脱光了衣服交缠在一起欢好,我只想和你……”

“闭嘴!”何斯至被气得脸色发白,简直听不下去了,他发现方叩是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怎么教导也于事无补,又气又恼,点着他的额头道:“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下作的学生?”

“倘若我是一个不明白是非的人,专喜欢那等无耻的卑鄙小人,你尽可以骂我下作,可我喜欢的是你,你怎么能管我叫下作?”方叩低下头,紧紧地贴着他的腰身,心想老师这么端方,这么高洁,还这么……软,像一掬新雪,唯有劲瘦的松枝才堪与之相配。他想到喜欢的人是老师,就觉得很自傲,才没有觉得哪里下作,哪里见不得人,只有老师才这样遮遮掩掩的。

“你!”

对了,他又在心里翻旧账:你喜欢那个尹嗣渊,才真的叫下作呢。

“等一下!”方叩将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变,身子晃了两下,捂住嘴,酿酿跄跄地冲出船舱,跑到船边,哕地一下,冲下面呕吐起来,激起阵阵水花,几条青色的小鱼凑过来,何斯至随后走出,拿出一方干净柔软的帕子,蹲下身为他擦拭嘴角,黑眸冷冷凝视他,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不成亲,就永世不要跟我说话。”

不等他开口,何斯至又道:“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我是念在你年纪小,在乎你的前程,这些日子,任你如何以下犯上、软磨硬泡,都没有计较,你若不知悔改,我就去向陛下请旨,把你外放到各州府去做官,让你一年回京一次,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将沾了秽物的帕子掷在地上,转身进去,放下了帘子。

方叩吐了一场,肚子空空的,坐在船头,鼻子一皱,用力捶了好几下船舷,直到手上传来钝痛,才总算知道,什么叫作多情总被无情恼了。

船队到了渡口,大小官员身着公服,站在码头上,都来迎接,前面是巡抚、知府、同知、通判,后面是受灾地县令,听到伙夫迎风而呼,便知船来,齐刷刷跪了一地,何斯至下了船,便有人来扶,泛泛与他们打了两句交道,方叩在后面略略作揖,并不言语。老师教过他,出门在外,唯有恭、谨二字。

那樊巡抚道:“下官备了一席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不弃。”

一阵清风拂过,吹来河边水草的气息,何斯至道:“不必了,先带我去看一看灾民,稍后再用饭。”

“这……”那几人面面相觑,立即道:“是,这就为大人准备舆轿。”

何斯至道:“牵几匹马来,没有马,驴也使得,我们急着去,乘车驾恐怕来不及。”

那巡抚便带何斯至一行十余人骑马而行,在路上,指着一片汪洋,遥遥地解释道:那处原先是农田和水塘,那处是养蚕种桑之地,那处是染坊,那处是市集……目之所及,全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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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汪混浊的泥水。

何斯至下马,走进城隍庙、观音寺,看了几处灾民住的地方,都十分破败,那些灾民皆是面黄肌瘦,短褐穿结,鞋履残破,又看了他们在醋厂施粥,情形混乱不堪,人手也颇不足,何斯至亲眼看着小吏舀了一碗粥,那粥里掺和了一些杂粮,依然是稀如白水,方叩一看老师露出那神色,就知道他很不满意,只是当时没有说话。

老师正在问巡抚的话,方叩没有别的事可干,便四处走了走,见到墙角孤零零地坐了一个赤脚的孩子,他蹲下来,温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那里,你的爹娘呢?”

那孩子说:“饿。”

方叩想到什么,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白糖酥,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说:“这个给你吃。”

白糖酥被体温烘烤,散发出甜腻的香味,如同一块白花花的猪油,那孩子顿时两眼发绿,他太急了,连忙将脑袋凑过去,才咬了一口,那酥就掉到黄泥汤里,他什么顾不上,急赤白脸地捡起来,便往嘴里塞去。

“这个不要吃了!”方叩没拦住他,只得眼睁睁看他吃了一个脏兮兮的白糖酥,在心里默默叹气。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喝,一个粗壮的妇人大步走过来,提起那孩子的后颈,抱在怀里,她先是上下踮了踮孩子,仿佛生怕自己才离了一会儿,孩子便缺了斤短了两似的,发现无恙后,两只刀子一样亮的眼睛才扫视过来,尖声逼问道:“你是谁!”

“娘!”孩子张大嘴给她看,乳牙的齿缝里残留着白糖酥的遗骸。

方叩知道她误会了,忙把怀里的玉牌拿出来,说:“我是朝廷派来的人。”

“哦?”她将信将疑,抱着孩子,恶声恶气道:“朝廷派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方叩被她说得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所幸那妇人也只是情急之下刺了他两句,看他模样俊秀,又给孩子糖吃,也就不再那样戒备了。方叩问了几句话,也都一一答了,妇人道:她男人修堤的时候,堤坝被洪峰冲垮,归了大西天了,如今她带着公姥与孩子,节省口粮度日,可粮价实在太高,施粥厂这里又难等,哪怕从早到晚,也排不到粥,山穷水尽,接下来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们这里有许多人,捡大户人家和官府的潲水吃,等到粮食吃完了,他们一家恐怕也要和那些人勾心斗角了。

最后,她抱着孩子,问:吃了这位小官人的东西,你道谢了没有?

那孩子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朝他看,说:“饿。”方叩心里好生难受,从钱袋里拿了一些银子与她。

“使不得使不得!”她起了一个炸雷似的调子,又环视四周,生怕别人看见,压低声音推辞了半晌,最后,还是接了。

世上居然还有如此悲惨的事,方叩辞别了这对母子,简直想也不敢想。可她说出自己切身的故事时,又是那样的平淡,就像说着别人的事,在舌尖百转千回之后,似乎彻底麻木了。

他沿街又看到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钵盆磕头乞讨,心里像吞了一枚橄榄,又酸又涩,鼻尖发热,把钱都散给他们了。可是给完了,还有许多人等着要,满眼放光地看着他,而他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简直觉得自己有罪了。

离开这里,巡抚带他们回到酒楼,方叩看着盘里的鱼虾菜肉,什么也吃不下,胡乱塞了两口饭,这一顿饭便草草了结。樊巡抚微倾了身子,含笑道:“何公,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回任上去了。”

何斯至点了头放行,巡抚就先行离去,只留一个知县和从事在楼上,知县姓李,满面堆笑,屏退了众人。

方叩和老师对望了一眼,何斯至吩咐道:“你留在这里。”

那李知县便知是方叩是他信得过的人,拱手道:“何公,朝廷划下三百万两纹银,这些银两该当如何处置?”

何斯至端了一盅清茶,饮了一口,道:“我要知道你们的灾报在哪里,才好使这笔钱。”

他草拟的谕令是早半个月便下达了的,地方得了令,便着手勘报,知县连忙呈上灾报,何斯至当面看了,上书灾民人数几何,其中老弱妇孺几何,青壮年几何,都在这里了,条分缕析,写得很明了。何斯至道:“很好。”又问:“如今物价如何?”

知县望向身边的从事,催促道:“还不快去问!”

身边人便飞快地下了楼,不久,呈了一张纸来,何斯至低头扫视道:“粮价相较往时,略有些高了。”

“旱涝期间,多少有一些水涨船高。”

何斯至又问了下面的官员几件事,一一答了,没有出大错。

最后,何斯至道:“记得,陛下说了,查勘获实,宁宽勿刻,你们凡事都依此为准。”

那李知县千恭万敬,自然是满口答应,亲自将何斯至一行人送到驿馆住下,忙前忙后了大半天,才敢回去休息。

何斯至刚坐下,就对方叩说:“你现在便去大街上,问一问物价。”

方叩知道老师信不过这里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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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径直下楼出去了,天色将要黑,他迎面遇到一个身穿短褐,脚踩草鞋的驼背老人,肩膀挑着一根扁担,提着两只油桶在路上健步如飞,便上前行过礼,问这老丈人物价。

卖油老人驻足,一看是个斯文的玉郎君,便蔼声道:“小官人,老儿叫酒店的秀才来,去拿纸笔与你写了。”

方叩说:“不必了,老丈说便是,我记得住。”

接着,方叩问一样,那老丈便略加思索,答一样价钱。

问完了,方叩说:“我买你两斤清油吧。”

“好好——!”老汉便拿出油勺,拿出葫芦,忙不迭地替他倒上了。

回到驿馆时,已经入夜,何斯至还在案前批阅公文,对他说:“问好了?”

方叩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大葫芦,道:“稻米粟米每斗二两三钱,小麦每斗二两一钱,大麦一斗一两四钱,荞麦一斗九钱,莞豆一斗一两八钱,麸子一斗五钱,谷糠一斗一钱,柿果一斗一钱五分,核枣一升一钱,盐一升银九分,清油一斤一钱六分,猪肉一斤一钱八分,红白萝卜一斤一分,绵花一斤三钱二分,麻一斤一钱,梭布一尺五分……”

何斯至道:“你没有记错吧?”

方叩说:“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时窗外又下起雨来,何斯至搁笔,站起来道:“如今米贵肉贱,百姓维生不易,我们三餐便在驿馆用饭,不要去外面了。”

他吩咐完了,便看着方叩上前两步,跪坐下来,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怎么了?”

“今天心里难受死了,你给我揉一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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