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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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斯至看他今天也劳累了,颊边还沾了一抹泥沙,依稀还记得这孩子十来岁时在书院里,边读书,边干些杂活度日,那天下了大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真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泥巴狗,等着他领回去洗个澡呢,于是何斯至忍不住在他脸上刮了一下,心道抚养一个孩子也真是奇妙,从前那脸上圆鼓鼓的,眼见得竹子拔节,脱胎换骨似的,渐生出棱角了

那时他看了方叩拿着树枝在沙地上写字,还有他写的小诗和文章,便不惜代价,也要从尹嗣渊那里把他要过来,悉心地教养,这孩子是他六年来的心血啊……

方叩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静静地不说话,闻着老师身上清淡的香味,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老师也只是任他依偎着,室内唯有绵长的呼吸声。

这时,忽然传来敲门声,何斯至如梦初醒,推开了他,站起来,问道:“是谁?”

“何公,下官有事求见。”

“进。”何斯至一颗心本来坦坦荡荡,不知为何,跟方叩在一块时总是心虚,害怕被人家瞧见。

方叩被打断了,很不高兴,就看见知县推门进来,躬下身,朝二人很恭顺地行了一礼。

“这么晚了,有何要事?”

那知县便恳切道:“何大人远道而来,办荒辛苦,我们合计过了,便从那三百万两纹银中,预留一些,孝敬何公,特此前来问询。”

方叩瞬间变了脸色,看了老师一眼,对那知县说:“请回吧。”

“慢着,”何斯至指尖轻点桌面,“你们上下商量好了,要孝敬本官多少?”

知县看何斯至到底是个通人情的人,也就放宽了心,上前两步,低声道:“属下探查灾情,二百万两已经足够,余下的帑金,便悉数孝敬与何公,还蒙大人不弃。”

“是你自己做的主,还是其余郡县也答应?”

“自然是大家共同做主。”

真完蛋!方叩站在老师身后,冲那知县不住地使眼色,要他快闭上嘴出去。

那知县却胸有成竹,只等何斯至点头。

何斯至站起来,绕过他走了几步,低头望着瓶中的花枝,道:“一百万两哪里足够,既然油水如此之丰,我知道你们各州府是很有余裕的,便凑齐二百万两,才算像个样子,余下的一百万两,便从你们的年俸里抵除。”

“这!”知县脸色苍白,竟不知遇到了一个狮子大开口的主顾,跪在地上,额角冒汗,堆笑道:“何公说笑,我们这些芝麻小官,一年到头哪里有一百万两的俸禄,不过是养家糊口而已……”

话音未落,便听见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他猛地抬起头,半张着嘴,原来是何大人一拂袖,扫下桌上的杯盘,碎瓷茶水散落了一地!

何斯至冷笑一声,喝道:“既然拿不出一百万两,为何拿朝廷的钱钞做顺水人情!”

“——往日,你们也是这样层层盘剥,克扣百姓,奉德朝就是有了你们这些国之蠹虫,才会民不聊生!”

知县被蟒阁大学士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得魂不附体,眼眶下的垂肉跳了跳,惊恐道:“何公,我们也只是依礼办事,不要为难我们属下。”

“滚出去。”何斯至压抑着胸中的怒火,手背浮现出青筋,脸色静如平湖。“让你们巡抚自来找我!”

“是、是……”地上的人磕头如捣蒜,唯唯诺诺地退出去了。

等他走了,只剩下一地狼藉,方叩也被吓得不轻,拿出扫帚小心翼翼收拾干净了,低声说:“老师,你方才太凶了,咱们还在他们这里办事……”

“闭嘴!”何斯至心里还有些三分怒意,没留神,便迁怒到他身上。

方叩识相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伸手给他按了按太阳穴,温声说:“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你的身体最要紧。”

???何斯至闭上眼睛,静静养神,彻底不管他了。

送他回房睡觉的时候,何斯至站在门口沉默许久,或许也是想通了,抱着被子进门,弯下腰,一边给他铺床,一边道:“你说得有理,是我今天实在气急,修身制怒的功夫还不到家,没有顾得上你。”

被褥铺好了,方叩也不脱鞋,上半身趴下来,脑袋埋在干爽柔软的枕头上,露出半只眼睛,眨了眨,说:“我明白的。”

三仓中的米不够支用,何斯至便委派几位官员从周边安郡、苍陵等地购入一百万斤粮食,又调用义仓、社仓或富户的积谷,以买入价出售。

那些脱了壳的大米,散发着醇厚的谷物香味,如雪山一般倾泻堆积,老师亲自带他去看,并告诉他,这些还不算什么呢,奉德最大的几次朝赈平粜,有神龙五年四月,粜米七万七千八百石赈济清曲、驷州、沅南,十一月又粜米二万三千余石赈济柳坞,至瑞谷二年正月,粜米十九万九千五十三石赈济……

方叩说:“老师记得可真清楚。”

何斯至微微一笑,好像忽地沉浸在如水的往事里,握起一捧米,从指缝里缓缓漏下去,仿佛光阴流蚀一般,低声道:“经我的手去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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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清楚了。”

这时候方叩心里忽然漂浮起一大片忧郁的春冰,随波逐流,时刻都要分崩离析,他原来总认为,只要用了心,老师便迟早是他的,可在某些时候,比如此刻,两个人虽然站得很近,突然之间,落下一道冰冷如链锁的银河,在老师和他之间若隐若现。

老师度过的年岁,他永远不能再去补足,他的言行,在老师看来也只是稚拙可笑,当他认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也就陷入了一层淡灰色的绝望,幸而这绝望也只是浅浅的,刨一刨,他就又死而复活了。

过了两天,老师问他:粮价低了?

方叩说:“低了!”

这几天,他便随老师去几个粥厂主持施粥,勘灾时,官吏与地方富豪相互勾结,收受贿赂,这些事在或明或暗处,绝大多数人是不能免俗的,某些散放米谷之处,放赈的官吏在其中掺和糠秕,缺斤短两,甚至掺入石灰,坑害灾民。

由此可见以往的赈务中,吏弊之重,固无所怠,老师十分震怒,当即罢免了十几个大小官员,又严词切责,敕令严格吏治,务令惠及细民。下面的人战战兢兢,每日只是看他脸色阴晴办事。

回到驿馆,方叩在外面打水洗脸的时候,听见那些小吏都说何大人官威太大,看起来脸色骇人。

方叩胡乱抹了把脸,听别人这样说,心里是很不好受的,总算知道老师的名声为何这样难听了,他先是一个读书人,再是一个官,太不圆滑,不懂周转迂回,老师自有他的意气,却不能与世相容。

周边郡县的粮仅可度日,还须开源才行,老师一面延请县中大小官吏,发起募捐,一面召集了许多富户,痛陈利弊,扼制囤积居奇之风,乡里大批的好义之士都前来献粮,因此又在建名桥等地新设粥厂,每日有数千人来领粥。

?????????中间也有富户阳奉阴违,老师便亲自登门,挨家挨户地拜访,说是拜访,倒不如说是强买强卖,乡绅土豪在朝廷大官面前,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强颜欢笑,取扒皮刮骨之意,背地里都管他叫何刮骨。

升南六郡之地,最大的富户姓熊,也是这次赈灾最难啃的骨头,表面奉承,暗中却与老师作对,方叩总觉得这名字耳熟,仔细一查,居然是李公公的义子,自然是和老师不对付了,朝廷地方,上下交通,盘根错节,可见一斑。

渐渐的,谣言就像借了风似的四处飘散开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何大人克扣私截银两,有的说他一晚上要在千宁坊挥霍三百金,还有的说他强占民女,一时之间甚嚣尘上,更有的说,何斯至和学生不干不净……不过,这倒是真的。

传到老师耳里,只是不以为意,微哂道:“没有什么大不了——”

方叩飞快抢答:“人不知而不愠,你要说这句,对吧?”

话音未落,头顶就挨了轻轻的一爆栗:“做你自己的事去!”

除了赈粜之外,还有工赈,灾民修建水车、堤坝、灾民寄居的台阁庙宇,出卖苦力,每日领工钱,勉强可以过活。

过了半个月,巡抚才得空来拜见何斯至,何斯至负手站在城楼上,远眺风景,心知肚明,道:“有了这荒灾,你们恐怕应该高兴坏了。”

“大人此话怎讲!”

何斯至意有所指道:“本官刚来,各位便出手不凡,说要孝敬我一百万两,这一百两刮了去,剩下二百万两,巡抚大人、知府、通判、同知、师爷,又该孝敬多少两?如此谋利,自然是上下一体,乐于办荒了。”

那巡抚捋须道:“知县擅自做主,下官并不知情,待到灾情安稳,一定严惩不贷!”

何斯至不置可否,略过这话,道:“此番巡抚大人来,本官还有一件事要问。”

“——你们的灾报写得明白,至三十日,灾民共一万五千人,本官要问,真的是一万两千人么,可你们的粮食总是不够,我命人在每个施粥厂点人,每日乞粥之人,在三万三千人上下。”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依奉德律,凡是瞒灾不报,该省督抚罚俸一年。不及时的,晚十日,便要罚俸一月,晚十至十五的,便要降一级,延误上报超一个月的,便要被革职。虚报了这般人数,恐怕逃不了斩首之罪!

何斯至敲打了他一番,一字一顿道:“巡抚大人看着办吧。”

巡抚脸色铁青,皮笑肉不笑,一言不发地回去了。

这件事,方叩并不知情,翌日见了那巡抚也来亲自主持施粥,还傻傻地冲他微笑呢,只是对方神色僵硬,也不知道怎么了。

虽说接手了升南这个烂摊子,何斯至一番费心,也逐渐打理得井井有条,为灾民修葺了住所、饱其口腹、平了粮价、治其源头,那些谣言不攻自破,因为灾民对何公唯有感念,是绝不会信的。

何斯至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本来想回到驿馆里,能够好好休憩,谁知道,首先熬不过去的却是方叩。

“老师,我想回家,我待不下去了……”方叩跟他抱怨:短短十几天,他的钱袋就被偷了四回,再加上没日没夜地下暴雨,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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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可穿了,穿着那些半湿的衣服,胳膊上就起了很多疹子。

他伸出手,把袖子撸起来给他看,红着眼眶,泪汪汪地说:“老师,好痒,我是不是要死了?”

见老师不说话,又说:“这里的菜都很难吃,我吃不惯,天气也很潮湿,我觉得我要生病了。”

一阵阴影投下,很快,他抬起头,就看见老师在他面前放了两锭银子。

方叩:“嗯?”

何斯至伸手扯他的被子,冷漠地吩咐道:“别人是怎么进京赶考的,你就怎么回去,走水路也好,骑马也好,坐车也好,自己一个人想法子,你这么大的人了,想必没有哪个人贩子看得上你。”

方叩忙伸手抢自己的被子,手忙脚乱道:“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又不是真的要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老师!”

他声音越来越弱,因为忽然想起上回这样说的时候,老师便勃然大怒,甚至有失风度地砸了许多东西……

可是这一次,何斯至却并没有生气,而是松开被子,坐在他身边,道:“人活着,不过是吃苦受罪,好赖走过这一遭罢了。谁敢说能一直陪着谁?父母,兄弟姊妹,子女……还有老师,缘分只是转瞬即逝,好似蝼蚁的犄角,在人海里偶有相触,就很好了。”

茫茫的视野中,何斯至想起了他的早逝的父亲、病亡的母亲,远在镇河的舅舅一家,同年的进士,想起这些年官场的磋磨,一捧水,一抔土,像捏一个泥人似的,把他捏成了如今的形状。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温柔的絮语中,窗外的雨停了,天空中繁星闪烁,横亘着一道灿烂的银河,方叩把脑袋歪在老师的肩膀上,抱着老师的胳膊,半梦半醒之间,像抱着最心爱的布老虎,呓语道:“我不管,我就陪着你,就要。”

有件事要说明一下,我化用了不同资料里的原话,句子都很短,散落在文章里,没有一一标注(感觉像写论文,有点太正式了8?),我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但也没办法中译中了,统一标注为:本章有参考。

不知道其它作者是怎么处理的呢,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请告诉我,没有的话暂时这样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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