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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下无人境,草木皆多情。
那是一株将死的红枫树,幼苗似的,干干瘦瘦,像是饿死的小兽。
“你为何不将根扎得深一些?”
无人应答。
倚在树下的是团雪白的球,它嫌这树死得慢似的,倚在纤细的树干上,抖抖耳朵都能让树摇摇晃晃,待它将耳朵全伸展开了,便露出了兔子的形状。
“你应还是个没有开智的树,动都动不了。”
它嫌弃地在小树旁边绕了一圈,一双红眼睛上下扫了扫,毫不在意眼前的沉默。
“你长在我其中一个洞前,算我的树了,就勉强救救你吧。”
它的声音细小,还盖不过远处的虫鸣,然而态度愉悦轻快,不像其他总是在瑟瑟缩缩的兔子。
那一团白逐渐远了,像是天上掉下的一小缕云,遭几下风吹,散得无影无踪了。
待它再从远处层层的绿色中跳进这片干裂的黄色时,已经瘦了一圈:柔软的毛皮全湿透了,根根渗着水,贴在皮肤上,腹下隐约露出点点的粉,它就这般偎在了小树根部。身下的黄土逐渐染深,它腹部的粉也变成了褐色,暮色初起时,它又胖了些许,毛皮隆起,比方才回来时要漂亮了许多。
爱干净的兔子幽怨地看了那半死不活的小树一眼,重新跳向了远处……
“你怎么永远长不大呢?”
垂着雪色长睫的少年手中捧着片宽阔的树叶,将清泉倒下,他的动作温柔,像是怕水流过快将眼前这小树苗冲死——要行善积德,花花草草都是有生命的。
他顿了下,抬眼看这明显没什么生机的树:春去秋来,他都从兔子变成了人,而这树仍旧半死不活地插在干涸的土地里,像个犯了大错的将死囚徒。
远处仍是一片劲绿,唯有这小树旁,周边天火烧过一遍似的,寸草不生,裸露的土地像是干裂的嘴唇。
“我若是你,长在这里,一定恨极了,”他托着下巴,如玉的手指在脸颊点来点去,“你的根扎多深了啊?”
虽然明知这树不会回答,他还是轻轻咬了下唇,径自说了下去,“我若看你的根,是不是就像男子掀女子衣裙看脚?那岂不是相当于母兔子咬我的尾巴?”他化形之后有时会跑到俗世去,知道俗世有各种各样的规矩——比如化了形的公兔子若是不穿衣服,是会被姑娘骂的;若是那公兔子长得好看些,还会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千方百计哄他以身相许。
“那你是不是要以身相许?”少年眼睛亮了起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兔子你就要跟着我满地走。”
他觉得自己聪慧极了,险些在凡人手里吃亏的事,很快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少年心安理得地将手按在地面,闭上眼睛,用不那么深厚的灵力探了探。
“怎么还是那么细的根啊,吊着命的痨病鬼似的,”他叹了口气,“小红,你知道我们有个邻居吗,就前年在八里外住那只狐狸,她在俗世嫁了个痨病鬼男人,连那痨病鬼都被她滋润得支棱起来了。”
“我也没少滋润你啊。”每天给你浇水。
稀稀拉拉的小片红叶在风中摇晃,也没有看出对“小红”这个名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光阴似箭,少年学着凡人贵公子的样子,博采众长地长开。
“小红,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的狐狸吗,她那痨病鬼男人死了,”白衣少年眼中有些同情,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了眼自己支的树架子,“你都还支棱着呢。”
他有时觉得自己也嫁了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说不定哪天对方就去了,比如现在。
纤弱的小树熬过了严寒,根须仍旧少少,连春雨都喝不了几口,仿佛注定在这儿受折磨似的。
“我若是你,肯定满腔怨气。”
“但我也确实满腔怨气了,去年秋天我跟你夸的那只母兔子,眼下春天到了,她竟然死了。”
少年老老实实地给树浇水,浇完例行公事般探查土中的根系。
“嗯?”
他敏锐地察觉到,随着他灵力的潜入,那土中的根系躲他似的,向反方向伸去。
“你害羞了?”
“不,你、你活了?”
“不对,你开智了!”
他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红眼睛里倒映着片片红叶,像是红叶又掉进了红海里,景色殊艳。
“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发情,要为了我变成姑娘了?”
“求求你吧,变姑娘变姑娘。”
但这年春天,眼前的树仍旧没什么动静,他又是变成兔子蹭来蹭去地度过了发情期。
历任刑官,皆是在极苦之地所生,无情无欲,饱受磨折,很难熬过天命,熬过了便对天地化物唯有杀心,是以能做得好这冷漠杀神,只管在秋日收束万物的性命。
以往的刑官尽是魁梧的赤色大汉,恶鬼似的,涂满了对所受苦难的厌恨,而此任司秋之神……
“竟真是个姑娘!”
少年兴奋得
', ' ')('耳朵都窜出来了,红着脸打量眼前的人:一身妖冶的红,裹着瓷白的肌肤,还有他同款的红眼睛。她抿着唇,神色淡淡,眼中映着一只人面兔耳的少年。
“你是兔子精。”
少年的脸垮了下来,第一句话就那么让人不开心。
“你不也是只树精!”
“谁比谁高贵呢,你的小命还是兔子爷爷救的。”
“替我谢谢爷爷。”
“呸,是我救的你!”
这树精这么不会说话,还不如不会说话。
“你救我,是因为对我有所图。”
她神色笃定,没有半分感激。
“你这没良心的树精,小爷光明磊落,心如明月皎皎,能有什么所图?”
这简直就是对生性高尚的他的侮辱,想当年他没化形的时候,可是一次次跳进山涧里给她带水回来。
“你图每个情期,翘着尾巴蹭——”
“你闭嘴!”
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子精迅速捂住了她的嘴,一双红眸中尽是恼意:他就知道不该救这树精,这家伙当了百年的哑巴,一开口就把坏话说尽了。他不辞辛苦给她浇了这么多年的水,她不说感恩戴德以身相许,竟然还恩将仇报——退一万步讲,他拿那一点小小好处……又没怎么样。
“你笑什么?”
兔子爷爷脸都要烧起来了。
“我笑你假正经,如今秋色正好,你愿望成真,却说对我无所图。”
说是笑,不如说是冷笑,她态度凉凉的,似乎看破他内里就是个馋女妖精的兔子精。
“你!那我若是真有所图,你待如何?”
少年被她说得红了眼眶,也不知是羞是恼,气急败坏地望着她。
“好日当尽欢。”
她没什么大反应,很给面子地握住了少年略带薄茧的手,眼前的兔子精整个烧红了。他假意挣了挣,低声道,“你听了多少去?”
这话没头没尾,她顿了下,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勉强救救我开始。”
“……救救我。”他也不知道是回忆,还是真的尴尬到生出了钻回地里的想法。
他似乎是习惯了对着她自言自语,就连欢好时也喋喋不休。
或是颤抖地叫着“小爷是修大道的,玉体却被你夺了去”,或是“我们做对寻常夫妻,你给我生几只小兔子”,又是“别弄了,受不住了,你要将我的孩子撞掉了”,惹得她一次次堵住他颜色略淡的唇,直到他的唇被层层红色染遍,顺着双颊烧透整个白净的身体。
末了,他两条长而白的腿松开了她的腰,手指颤颤地摸上她的脸颊。
她垂眸,任他餍足地眯着眼睛在她皮肤上流连。
“我给你生只小树精,也是可以的,”他又开始哑着嗓子絮絮叨叨,“只是最好还是兔子,兔子总归,动起来方便。”她被念得头昏,立即又吞进了他的声音。
幸亏他是个不知疲倦的兔子精,耳尖一红,他长腿又缠了上来,默许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后来他第一次假孕结束之后,坚持说自己生了只小树精,但是它长腿了似的,跑得飞快,他御风都没追上。那时她已经习惯了他这满口胡言的能力,只淡淡说“那便再生一只跑不掉的”,于是还在产后郁郁的兔子,喜笑颜开地冲她露出了尾巴。
日月一次次变换,她也一年年与他结伴在人间同游。
与她的冷漠处世相比,他确实是个善良的兔子精,行三千善,兼具仙缘。
她一再以为她会在天宫与他相见,从不曾想过他会消弭在天雷间。
“来世我也想,做一棵树……就生在你旁边,跟你一起……你好看,但、但是不香……男女互补,我就、就做桂树……你美我、我香……最香的那棵树就是我……你要来找我……也要给我浇水……”他维持不了隐约的人形,乌云散去,雷电消失,那团蹦蹦跳跳的白色,仍旧是如当初那般,很快便如云絮一般被风吹散了。
“你太聒噪了,若是话少些,我就去找你。”
她在这种时候也没说出什么好话来,但娇气的兔子精这次没有对她跳脚。
“好……那你一定要……”记得我。
她不记得。
死了只兔子,跟死了棵草没什么不同。
倚在床帏中的女神君这样告诉自己,与镜中的红眸对视,眉眼一弯,不知从哪学得的娇笑。
她是收割性命的神,自是千百年老老实实地做刑官,所行之事与那些诸神望而生寒的红脸硬汉没什么区别。
又是一年秋,她磨刀霍霍向人间草木了,不期撞进一双绝望的红色眼睛里。
刑官无情无欲——刑官曾落在温柔乡里,泼天欲望缠过她的腰;
刑官公正严苛——刑官正望进将死的眼,挥刀向本命不该绝者。
她不知自己失控的缘由。
她以为,那日违背天意,已是最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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