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没什么好抱怨,她本就是没有故乡的人。
“你考评结果大部分看我,”陈见夏到底还是说了,“现在你做后台数据分析,我没压你,你怕什么?”
小女孩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那你会一直在吗?……我听说,sin要走了。是真的吗?”
果然还是在意那个坐在角落的男人。
“我不知道。”
“有人这么说的,但也有人说sin和frank上周还单独谈话来着,他跟了frank十年了,不会就这么被弃了吧?有人说他会建独立的事业部,开拓新业务,到底哪个消息是真的?”serena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之前还约过他谈职业发展,他还给我规划了未来三年的路径,要走的人不会跟我说这些吧?”
“我不知道。”
“但是——”
陈见夏妈妈的来电终于救了她,她大大方方告诉女孩,我家里的电话——我爸爸病了,很严重。
serena立刻点头如捣蒜,放开了抓着陈见夏的手。
面对同事时,天大地大家里人最大;面对家里人时,千难万难工作最难。陈见夏左右腾挪了很多年了,已经没有半点罪恶感。
甚至借着这个电话,她将聚餐的事情也扔给了serena:“你帮我告诉大家吧,我爸爸肝硬化,我有家事要处理。”
她厌烦,不想跟山羊胡坐对面吃饭,最重要的是,她没想好到底这个队值不值得站、要怎么站,不如清净一晚上,好好看看那封去南京宣讲的邮件,再跟另一个人谈谈。
南京……见夏低眉。
serena惊讶得瞪大眼睛,陈见夏面色如常,嘱咐她:“不用替我避讳遮掩,就这么直说就行了。”
陈见夏冒着雨穿过了两条街,走到富民路的交叉口,在一家店门口的雨棚下等了几分钟,一辆银灰色雷克萨斯停在她面前。
她迅速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
sin没讲话,她也没讲话,只有雨刷偶尔动两下,将迷迷蒙蒙的水汽抹去,不出五秒,挡风玻璃上又是一片模糊,雨刷徒劳地摇摆,懒洋洋的,和车上的两个人一样。五分钟过去,车在富民路移动了不到十米。
见夏见他要左转,忍不住提醒:“别走常熟路,david和serena他们可能还坐在外面等位,这时候正堵,万一停在他们眼前动不了,可就热闹了。”
sin依言:“那就绕下路吧。”
等红灯时,他将西装外套脱下来,往后排一甩,见夏读出了他的烦躁,不想往枪口上撞,随手开了车载广播,正放着林忆莲的歌。她想起第一次坐在sin的车上,气氛很尴尬,是他主动开的广播,放的也是林忆莲。
当时他说,林忆莲的声音很美,有种风尘气。
“是夸奖,”他有点紧张地补充,“不是说歌手,也不是不尊重女性,我只是找不到别的可以替代的词。风尘比风情准确一些。……我说得对吗?烟火气和风情好像都差了点什么。”
车里有他淡淡的香水味,那天也是下雨,窗外是湿漉漉晕染开的灯红酒绿,她忽然觉得离这个英俊的男人近了很多——因为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讲话夹英文,因为他愿意在自己面前使用不那么绅士和正确的词汇。
那是他们关系的开始。
陈见夏忽然想到飞机上,她随口对serena说起铁罐曲奇,serena同样觉得她们的关系瞬间亲密了不少。其实只是年长者偶尔松懈漏下的情绪点滴,却让那个更在乎的人细细揣摩,淋了一身自娱自乐的雨。
左道一辆车强行变道,硬挤在了他们前面,sin难得骂了句脏话,用手扯领带,再次往后排一甩。
陈见夏没让他送自己回家,两人一起将车停回他公寓b2层的车库,sin要上楼,按亮了27层,见夏抢着按了l层。
“去旁边那家居酒屋吧,步行过去,”她说,“你不吃晚饭,但可以陪我喝一杯。”
“哦,你没吃晚饭,不好意思。”他有些抱歉,“去我家也一样的,我可以给你做饭。家里也有酒。”
见夏笑了:“我吃没吃晚饭你都没心情关注,还有心情做饭?吃现成的吧。其实……你心情很差,很挫败,可以说出来的,不用虐待外套和领带。”
sin没说话。他的尊严可不是能让陈见夏随随便便戳着玩的。但见夏不在乎了。
他们坐在狭小的靠墙双人桌,点了海葡萄、枝豆、汤汁炸豆腐、三文鱼头和一些烤串,冰了两壶清酒。
见夏吃得兴味索然,其实她更想吃辣的,想吃热腾腾的脑花、串串,肆无忌惮地吃到鼻尖沁出热汗,肆无忌惮地擤鼻涕。
幸好酒还是好喝的。
“你知道serena喜欢你吗?”她问。
“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见夏叹息,“你没回答我,我问的是,你知不知道。”
sin的成熟之处在于他会假装认真面对每一个问题。比如此刻用停顿来伪装思索。
“眼神能看出来,不过小女孩不都是这样吗,哪怕她们有男朋友,面对异性还是会害羞。”他给自己倒酒,不看陈见夏,“你问这个做什么?同情心泛滥替小女孩打抱不平?我们这样的关系,你没立场同情她吧?”
陈见夏懒洋洋地反问:“就不能是我吃醋了吗?”
sin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你当我是白痴么?”
这段关系他们是有默契的,说过喜欢,没说过爱,没参与过彼此的生活圈子,不问过去,也不曾畅想未来。
共同话题倒是极多——办公室地下恋,每天光是互通内部信息和议论同事关系就足以填满共处的时间了,人和人利益一致时,别的事情也会很有默契。陈见夏自己都分不清他们共同喜欢的电影和书籍究竟有多少成分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因为工作上的默契而宽容了审美。
还有什么比利益共同体联结更密切的吗?
只可惜,写字楼里,没有什么不是暂时的。
吃饭的时候,他为了保持身材而闷头喝酒,不肯陪她吃半粒米,而她用舌尖压破海葡萄,就着细微的海腥气,满脑想着苍蝇馆子和大盆红油泡牛蛙。
“你知道南京建仓的事吗?”她剥着枝豆,“虽然跟我们做后台的没什么关系,但最近我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你和frank谈过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倒也不用具体告诉我谈了什么,但,是不是不太愉快?”
sin还是闷头喝酒。很久之后,他说:“他已经不信我了。”
短短四个月,和sin并肩作战的精英同袍已经走了大半,包括多年前在最终面试时将陈见夏招募进来的cfo,一个胖胖的新加坡老头,与她和和气气讲,自己年轻时在汤森路透工作累到流鼻血、被自己女儿从夜店回家撞到,白眼一翻,说,daddy,你没有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