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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床上。
林恕看了下手机。
纪岂然抬头看着他:“林恕,你开心吗?”
“开心啊。”林恕回答完,视线离开手机屏幕,才看到纪岂然一脸认真的表情。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太过随意了。
你开心吗?他不记得有谁这么问过他了。专注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一个确定的答案。而他好像确实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了。
他放下手机,伸手抚摸纪岂然的脸,用拇指磨蹭他的嘴角,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重复了一遍:“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纪岂然抓住他的手。
“那以后记得主动找我,明天就回去了,别一回去又找不着人。一周至少得约三次吧,一次做三回不算多吧……”林恕罗哩叭嗦安排未来的约炮事宜。
纪岂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听到了没有?”林恕用脚后跟踢了踢他的小腿,把他圈进怀里。
纪岂然脸埋进林恕胸前:“林恕,睡觉。”
这晚。林恕又做了那个梦。
睡前那么开心,依然挡不住恶梦的入侵。因为这是他专属的幽灵,时刻蹲守,一直尾随,伺机而动。
漫到地板上的血水。满满一浴缸的红。纤瘦苍白的手腕上皮肉翻开的伤口。还有那张绝望痛苦的脸。
林恕无数次做过这个梦。
最初时因为太过恐惧,他曾经想要在梦里把时间拉住。他希望自己能早一点回到家,阻止母亲划下那道伤口。那么她就不会受伤,他也不会滑倒在满是血水的地板上。那么,她也许就不会离开。虽然他的家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
可母亲在医院醒来后看到林恕说的第一句话是:“宝宝你为什么不听话这么早跑回来,为什么不让我死啊。”
这句责怪组成了噩梦的后半段。
林恕不再期待拉住时间。他因为母亲的痛苦怪罪自己,他甚至开始希望自己如她所说晚点回家,他不断试着篡改这个梦,尽力让那段回家的路变得越来越难越来越长。时间改成深夜,天空下起暴雨、大雪、冰雹、台风,道路变得泥泞、崎岖。总是发生状况,总是遇到阻碍。梦的细节不断丰富,一切一切都在阻挡他回家。
林恕不懂,曾经和睦温暖的家为什么会被争吵和怨恨入驻,他美丽浪漫的母亲被什么慢慢蚕食了灵魂,变得痛苦抑郁绝望,甚至疯狂。
他曾经在夜里,在之前那段时间父母没完没了的争吵里听到母亲哭着对父亲说:“因为我爱你。”
这种让人哭泣让人痛苦的东西就是爱吗?为什么爱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爱?
后来母亲决意离开,她哭着对林恕说对不起,说她生病了,必须离开去治病。
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会生病?七岁的林恕扯着妈妈的衣服问。
因为我以前太相信爱情,太相信一个人,但运气不好,都信错了,我相信的东西被那个人毁了。
原来爱并不值得信任,原来爱是这么容易被毁掉的东西,那为什么还要爱呢?
林恕不懂。他未爱过便先见到了爱情的灰烬,他还未懂得爱便先怕了爱。
他绝不会去碰触爱。他把心硬成了一颗石头,丢在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坑。谁也别想让这样一块冷硬的顽石心动,他非常安全。他为了满足生理需要、为了打发寂寞和人逢场作戏,但在心里,他只和自己过活,还有他甩不脱的恶梦,它时刻提醒他,爱只是一场可笑可怕的幻觉,傻子才会自投罗网。
这场梦陪了林恕十几年,无论中间有多少细枝末节的修改,最后一幕永远是同一个画面:他推开门,哭着向母亲跑去,地板上都是水,他滑倒了,努力爬起来后,看到自己满手的血污。然后他听到妈妈说“宝宝我好想死啊。”
林恕从梦中惊醒,像往常每次一样,身体短暂僵住,无法动弹。
他感觉有人抓起了他的手,想要抱住他。
人在无光的恐惧中,有时会分不清梦和真实。有一瞬间林恕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房间。这次房间里不只有他和一心寻死的母亲,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动作很轻,温柔地抓住他,轻轻拍了他几下,还想抱住他。
他眼睛酸涩难忍。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从来没有过这个人。现实是母亲决定自杀前支开了所有的人,那天下午是他玩累了提前回去,是他打了120。而过去无数次的梦境里也从未没出现过这个人、这双手。
林恕推开了纪岂然。
他不想要被询问,更不需要安慰。
过去也曾有过这样在另一个人身边从恶梦中挣扎出来的经验。
然后呢?
你怎么了?没事吧?还好吗?
他们问。
他能怎么说呢?我不好,我可能永远也好不了。
没有人会对这样的答案有所准备,世间大部分询问和安慰在问出口的时候便预设了听到的答案会
', ' ')('是:我没事,我很好。
我没事,我很好。林恕对他们说。
我没事,我很好。别跟过来,别问。林恕想对纪岂然说。但他怕自己此时的声音太过生冷硬,他没有说出口。
林恕下了床,推开门走到客厅,拉开窗帘,看着窗外。
玻璃隔音很好,海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面。他看着海水的起伏和岸边闪烁的灯火。
纪岂然跟着走到客厅。但他没有走近林恕,而是在另一面窗子前停下。他伸手拉开窗帘,手心里残留着刚才在林恕身上摸到的汗。
他不知道林恕梦到或想起了什么。
但他的人生中也曾无数次经历过类似这样的时刻。他曾经期待在那时会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旁边,不要问他,不要催促他,只要陪他站着,等他一点点好起来。
他没有等到那个人,或者曾有机会遇到但因为自己的怯懦、冷淡错失了。
但此刻,他可以去充当那个人。
纪岂然没有和林恕说话。甚至刻意与他隔开了距离。
他看着窗外变成了黑色的海水,静静地等着。
神说,要等他自己情愿。
海水一层层漫卷到岸上,然后退去,然后再来。林恕感觉自己听到了风声,还有纪岂然的呼吸。
纪岂然攥紧了手心里已经不复存在的汗意。他担心林恕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人。
终于,林恕转过身,看着纪岂然的方向,张开了手臂。
“过来。”他说。声音有点闷,有点哑。但还好,不是冷硬的。
纪岂然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他偷偷舒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抱住了林恕。
林恕微微弯着腰,下巴搁在纪岂然的肩上。用了不一样的洗发水和沐浴液,但仍然是纪岂然身上才会有的气味。林恕把脸转向他的脖子深深呼吸。
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重新回到床上。
这次林恕睡得更低些,他贴着纪岂然的胸口闭着眼睛。
“刚才做了个恶梦……”好一会儿,林恕说。
又过了一会儿。
“小时候家里有人……割破了手腕,很多血……我有点怕血……”说完,林恕叹了口气,好像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纪岂然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感觉林恕呼吸平稳下来,纪岂然拉住林恕的手放到自己的下身:“这里,不是从小就这样,是14岁的时候……是我自己……让自己受了伤……之后才变成了这样。”
纪岂然艰难地说完刚才的话。他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有些不敢喘气,他不知道林恕会不会继续询问,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袒露多少。
这世上,有的人自信又开朗,世界在他们眼中是安全的乐园,他们从不恐惧,也不吝于向人敞开自己;有些人虽然也有不安,但期待被理解,喜欢对人倾诉,只要对话开启便可以讲述自己一生的故事。
可还有一些人,他们习惯温和有礼,他们可以交谈自如,他们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只有靠得非常非常近,还要足够敏锐,才有可能察觉到,关于自己他们从没有真正说过什么。他们决绝地选择了孤独,孤独地守着自己。不是敝帚自珍,只是一颗破烂的心自己都觉得不堪入目或乏善可陈,所以干脆藏起来埋起来,假装那里面的东西并不存在。但无法剖离的自我就像甩不脱的噩梦,永远缀在身后,拖着巨大的阴影。像终日背着重重壳子的蜗牛。
“疼吗?”林恕问。
纪岂然鼻子一酸。林恕没有询问细节,没有追问原因。他问他疼吗?
疼吗?纪岂然试着回忆。冷水浇在身上,刀子划过皮肤时,他疼吗?他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时想从混沌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急切。
“不疼。”纪岂然说。
这一晚,胆小的蜗牛浅浅探出一点触角。夜色足够温柔,像柔软的毯子覆盖住看不到伤痕的身体,于是那脆弱又胆怯的触角没有再缩回去。
他们抱紧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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