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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恕坐在病床旁。
由于多器官衰竭,江清漪大部分时间陷入昏迷,意识清明的时刻越来越短暂。有时刚醒来还未等认出床边的人就再次失去了意识。
她又叫回了在林恕幼时她唤自己孩子的昵称。
宝宝,你来了。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宝宝不要生我的气。
宝宝,妈妈很想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除了上厕所,林恕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他的妈妈曾经那么漂亮。林恕第一天上幼儿园,活泼的女老师称呼他“那个妈妈最漂亮的小男孩”。
漂亮的妈妈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这两年他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又瘦了一点,他怎么会粗心到这么明显的征兆都看不出来呢。
林恕把妈妈散落在脸上的头发掖到耳后,他看到了几根白发。妈妈才47岁,就算把她的病痛都推到林世中身上,那这些白发呢?林恕知道自己也是罪魁祸首。
妈,我来看你了。
我不生你的气。我只气自己太粗心,气那些年我不懂事……对不起。
妈,我也很想你。
妈,你可不可以不死。
林恕拉起江清漪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夜里。林恕趴在病床旁睡着了。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到小时候妈妈推着他荡秋千,他总嫌她推得太轻,秋千飞得不够高。
梦到十几岁时梗着脖子和全世界生气的自己。妈妈那时候有没有哭?
他梦到了一个月前在月亮和星星的陪伴下那场漫长的散步。那天的风真舒服,酒真美味。可梦终归只是梦,清晨醒来便消散无踪。
他还梦到了妈妈年轻的时候。她穿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抱着几本书走在阳光明媚的林荫路上。她的发丝被风吹起,脸上是轻盈的、未谙世事的笑意。那是还未品尝过人生痛苦的笑,她本该一直那么笑。她太年轻了,林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妈妈。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还未成为他的母亲的江清漪。
林恕眼睛一酸,他慌忙走上前去拦住她:“不要再向前走了,不要遇到林世中,不要嫁给他……”
比晨曦下盛放的第一朵花还要年轻还要美丽的妈妈歪着头看着他:“可是,那样我就没有小恕了啊。”
林恕眼泪落下来。
那该怎么办啊。
他急得不行,手指在床上乱抓。突然有只手抚过他的头发,温柔却有力的触碰抚平了他的焦躁。他听到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对他说话:“宝宝,我很高兴能做你的妈妈。你带小纪来看我我特别开心。你不要害怕,要好好对他,好好生活。”
有节奏的滴滴作响的心脏监护仪突然响起持续的报警声。林恕猛地抬起头。
妈妈的手从他的头发垂落到床上。林恕连忙伸手抓住。她的手心依然柔软,手臂仍是温热的,和以前一样,和一个月前送他和纪岂然出门时一样。
那时她拉着他们两个人的手,笑着叮嘱:“等小纪有时间,一定要再和小恕一起来啊。”
我还没有带然然再来看你呢。
林恕感觉自己被人拉住。
他听到走进来的医生用很快的英语说“病人事先签了DNR(拒绝心肺复苏)指令……”。
林恕被人往后拽了一点。
有人报出了一个时间。那是宣布死亡的时间。
他低着头摊开手,温热的感觉仍然残留在他的手心。
可,妈妈死了。
林恕从林宽手里接过江清漪早就写好的遗嘱。同时递过来的还有很厚的一沓信。
原来那些被自己弃之一旁从未开启的信仍不是全部。
林恕打开最上面未被装进信封的几页纸。
这封信没有写完,娟秀的字体还未占满整张纸:
小恕,昨天我和我的朋友Susan一起去南面的小岛上玩,岛上有很多花,还有好看的云,像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本画书一样漂亮。我拍了一些照片,留待下次你来时给你看。
……
我加了小纪的联系方式,和他聊过几次天。然后,你猜怎么着?我越来越喜欢他了。下次一定一定要再带他一起来啊!做医生很辛苦,你要多体谅他,平时多多照顾他。
……
你问我有没有后悔过。有过的,后悔过很多很多次。不仅有后悔,还有很多愤怒、沮丧、悲伤、绝望的时刻。
我以前觉得是我识人不清才会选择失误,后来又是我不够坚强才会连累你受了很多苦。虽然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但我知道我的孩子是好不容易才长大的,那些艰难的时候我都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因为这件事我自责了好多年。
后来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后悔、自我怨恨和那些伤害自己的想法除了蚕食灵魂、让人被痛苦吞没,对现状于事无补。人必须学着看清自己手上拥有的东西,然后在此基础上构建想要的生活。
', ' ')('那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曾经给我过幸福。它还把你给了我。能做你的妈妈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我的孩子那么难,却还是让自己变得那么好,你值得拥有最美好的生活。所以我希望你也忘掉那些不好的事情,勇敢一点,爱情和婚姻本身并没有错……
……
爱怎么会没有错呢?如果没有错你怎么会满身伤痕,孤独死在异乡?
爱情和婚姻如此短暂且不可靠,是比幻觉更加幻觉的存在。
林恕让自己的心重新变得冷硬起来。
他已不在噩梦中,噩梦却总是不肯饶过他。他曾喝下母亲求死时的血水,也喝下了她的痛苦、怨怼和绝望。他知道自己太像她,和她一样执着、脆弱,所以他必须要更聪明一些,躲开那些曾使她坠落的陷阱。
既然一切只是徒劳,既然最终都要失去,那最聪明的办法便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不要。他不需要,他可以不需要任何人。没有人比他更擅长放弃。
墓园的风很大。林恕拿着信纸的手一松,纸张被风卷走,再也找不回来了。
林恕推开院子的大门。
一个月前刚割过的草又长高了一截。
杜鹃花丛因为多日无人打理,看起来杂乱了很多。
被放置在木槿花丛的那只小刺猬找到它的妈妈了吗?
旁边那棵果树的名字他仍未知晓,现在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还有在果树下那个……背着妈妈偷偷的亲吻……
他好几天没有看到纪岂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好想他,想得心像被撕开了一个洞,风灌进汩汩淌血的伤口,又冷又疼。
但他得学着习惯这件事。
林恕站在院子里看着房屋的门。推开门后,左手边靠窗的小沙发是妈妈常坐的位置。她坐在那里喝茶、看书,在他要来的日子隔着窗子张望他的身影。
小沙发旁边不远处是木质的楼梯,沿着楼梯去到二楼,那个卧室是专门留给他的房间。他和然然一起住过的房间……
厨房在一楼。从客厅沙发到厨房门口的空地上,每到黄昏,都会有从窗外透过来的光落在地面上,有时斑驳,有时明亮。
踩着那道光亮,走到厨房门口。背光的位置会让人一时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即使能看清,也再不会有了。
再不会有同样的两个人笑着回过头问他“睡醒了?”
即使他特意选在同一时刻,以同样懒散的脚步精准地踩着原来的脚印走过那段路,时间也无法折返。那样的幸福他只品尝了一次。
林恕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带了些不详,每次他想要得到什么、留住什么,等来的总是命运的当头棒喝。
那样的幸福他只能品尝一次,不能贪图太多。
好。我认命。
林恕没有走进屋子。他退到大门外,锁上院门,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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