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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令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20节

静妃看看她,又看看被她竭力挡在身后的皇后,怔了会儿,终于松开紧攥皇后的手,“好。”

桑枝暗自松了口气,却还是不肯移开半步,皇后还是被她挡在身后。静妃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进来说。”

“请。”桑枝紧跟着静妃,把她和皇后隔开。

身后蔡婉芸也跟着过来,皇后开了口,“蔡嬷嬷,你去永寿门守着,没有本宫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来。”蔡婉芸一愣,看看紧跟着皇后的桑枝,眸色一暗,终究还是垂首道,“老奴遵旨。”

永寿宫本就空旷,自从发生锦绣一案后,宫里就几乎没有奴婢了。如今蔡婉芸一去永寿门,偌大的永寿宫就只剩下皇后、桑枝和静妃三人。

皇后和桑枝刚踏进永寿宫大门,静妃忽然转头问,“皇后娘娘,臣妾记得,当初您说,无论如何不能留桑枝在坤宁宫,不知现下桑枝留在哪宫?”

没想到静妃突然来这么一问,不仅桑枝愣住,皇后也愣住。桑枝看向皇后,眼神在说,你当初竟说过这话?

皇后自然读懂了她的意思,可是自从她见到桑枝开始,就早把这句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于是不自在道,“本宫后来想了想,还是留在坤宁宫好。”

静妃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有眼泪落下来,“真好,你还有桑枝。”

这话一出,皇后和桑枝不由得心里一紧。

静妃仰头,深呼吸一口气,又把手中的半张银票给皇后看,“这是什么意思?”

“静妃娘娘,”桑枝沉声接口,“这半张银票是我给您的。”

“你?”静妃眉头一皱,“为了什么?”

桑枝沉默一下,望着憔悴不已双鬓添华发的静妃,只一眼,就心中不忍的别过眼去,到底还是说了话——

“这是……锦绣姑姑托付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炒鸡喜欢儿童节!祝小天使们节日快乐~~~

☆、情话

静妃瞬间变了脸色,“锦绣!”她用力抓住桑枝手臂,声音都嘶哑起来,“她……她……怎么样?”

原来没触碰到静妃的时候,桑枝也只是看着她削瘦而已,可这会儿被静妃抓住,只觉得静妃双手冰冷,指节瘦的硌人。失去锦绣几乎成为压倒静妃的最后一根稻草。桑枝于心不忍,侧过脸去。

皇后娘娘微微上前一步,沉静道,“她已平安离开。”说着,望着桑枝的眼睛,“桑枝,你来说。”

桑枝抿抿唇,不动声色的咬紧牙关片刻功夫又神色如常,她直视着静妃说,“没错,锦绣姑姑已经平安离开。”

“平安……”静妃喃喃着,“离开……平安……平安就好,”她似乎用尽平生力气紧紧攥着这半张银票,“平安,就好。”

看见静妃失魂落魄,皇后娘娘给桑枝使了个眼色,桑枝心领神会,暗自深呼吸一口气又道,“这银票是我在外院时一个朋友递进来的,她去白云观上香时遇到了锦绣姑姑。锦绣姑姑就托她转交给我,希望我代她传达心意。锦绣姑姑说,说……”讲到这里,桑枝心里一颤,有些说不下去。可静妃已经抬头,双眸满是期待,“她说什么?”

“她说,”桑枝鼻子有些泛酸,勉强笑道,“说不负你。”

这话一出,静妃竟然愣住了。她双手紧攥着银票,又怕被自己弄坏,小心翼翼地用力捏着,动唇道,“不负我……不负我……”

皇后和桑枝都紧张地看着她。

忽然,静妃身子一僵,眸子刷一下无比锐利的望向桑枝,那眼神刺得桑枝不由得倒退一步。却见静妃脸色刹那间一阵灰白,仿佛失了最后一线生机。皇后心里也一咯噔,“姑姑?”

静妃目不转睛地望着桑枝,刚想说什么却一阵剧烈地咳嗽,皇后连忙扶住她,桑枝赶紧倒了杯茶水递到静妃面前。然而静妃抬手打翻茶盏,呕出一口血来。皇后心里一抽,“姑姑!”却在这时,静妃死死扣住她手腕,眼神几乎能杀人,“长生天在上,博尔济吉特·素勒,你再说一遍,锦绣平安离开了?”

皇后心里一哆嗦,然而面上却仍是没什么异样,反而语气愈发温柔,“姑姑,我对长生天起誓,锦绣已经平安离开。”

“……”静妃怔怔的,突然大喊一声,“不对!”她松开皇后的手,一把拉过桑枝,“我要你对长生天起誓,倘若你对我说了半句谎话,就让桑枝不得好死。”

皇后脸色一沉,刚想开口又缓下神色,仍旧缓声道,“姑姑,本宫自不会骗你。”

“倘若皇后娘娘对您有半句谎言,就让奴婢——”桑枝却在这时接了口,她话一开口,皇后瞬间一脸阴云密布,“住口!”皇后望向桑枝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双手止不住有些颤抖。桑枝吓了一跳,迎着皇后的眼睛下意识地对静妃说完了下半句,“不得好死。静妃娘娘,皇后娘娘没有半句谎言。”

“啪——”桑枝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皇后一巴掌,不重却也算不得轻。皇后眼眶发红,“谁准你拿自己的命信口开河?”说着,皇后目光一狠,转而对静妃说,“静妃,本宫看在你与本宫同是科尔沁一族的份上,念着往日旧情才对你施以援手,你不要得寸进尺。在这宫里,人人谁不是明哲保身。本宫肯帮你,是本宫心善,但不代表你可以蹬鼻子上脸。”于是把桑枝拉到自己身边来,冷声道,“本宫跟你说了,锦绣已经平安离开。信不信由你,想要寻死也由你。”

没料到向来不温不火的皇后娘娘突然发火,静妃一下震惊的没缓过神来。

见她惊讶地望着自己,皇后冷笑道,“你向来是纵性惯了的,从不肯为别人考虑,事事都以你自己为先。可偏偏你没本事,吃不得亏受不得委屈,皇上当初不是不宠爱你,你不肯有半点服软落得如今下场。太后不是没想扶持你,你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失了靠山。你自己失了宠,锦绣自然也要跟着你吃苦。不用本宫说,你自己也应当知道自从你住进永寿宫,锦绣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偏你又硬脾气,谁都敢得罪,你是主子,你硬骨头,被你得罪的人不敢动你,可她们敢动锦绣。”皇后说的毫不留情,“锦绣不负你,你自问是否也如她无愧于心?锦绣受委屈的时候,你在哪里?锦绣被你狼狈的送出宫去,一个人在外面忐忑不安时,你又在哪里?你的鲁莽,你的刚烈,带给你的是什么,带给锦绣的又是什么?事到如今,你仍丝毫不为锦绣着想,却对肯帮你的本宫放肆。你落得如今这个局面,除了因为皇上和太后之外,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半点过错?倘若你当初不被废后,倘若你安安稳稳地坐在中宫,锦绣会受那么多罪?就算你们东窗事发,倘若权力在你手里,锦绣至于被仓促送出宫去?”

皇后从来没有这么冷峻过,一席话直指静妃软肋,也让桑枝听得心里直发颤。却又听皇后声音低缓几分,靠近静妃直直望着她的眼睛沉声道,“静妃,本宫和你不一样。本宫要桑枝,就要尽全力保她一生无虞。本宫不会像你一样在永寿宫苟安,让锦绣的生杀予夺都掌控在别人手里。本宫要把自己和桑枝的命,握在自己手里。至于你,”皇后面无表情地直起身,“要死要活都随你。就当锦绣瞎了眼罢,心心念念的人却是个只会耍横任性的懦夫。”

说完,拉着桑枝头也不回的走了。

桑枝懵懵的,一路被拉着走,看向皇后的侧脸,耳边不断回荡着刚刚皇后的话,一颗心仿佛被皇后的字字句句捣成一滩软泥,她浑身都酥。

然而,刚走到八角凉亭的位置,皇后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望着桑枝,面色极其阴沉,“桑枝。”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却明显带着怒气,桑枝心中一抖,连忙解释,“我叫林文澜!”是,她以为原桑枝早就不得好死了,所以就想着钻个空子玩个文字游戏罢了。可皇后娘娘显然不这么想,声音冷的像淬了冰,“所以你就胡乱起誓?”

“我错了。”桑枝本来还想争辩,但看见皇后面色不善,心想这会儿一定要避其锋芒,不然因此起了无谓的争执可就太不值当了。她露出些许怯怯的表情,眼神恳求的望着素勒,小声卖乖道,“素勒,我错了!绝对没有下一次。”

“……”皇后娘娘本来一肚子火,这会儿看着桑枝软软示弱的模样,顿时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了半天,却只是气的咬唇跺了下脚,“你气死我了!”

桑枝合掌在胸前,认错态度十分诚恳,“是我不好,我一心想着怕你为难,就自作主张玩文字游戏,害得你生气担心。我犯了大错,明知道你心里爱我怕我出事,我还信口开河,真是大大不该。”

她一本正经的,刚开始素勒听着还顺耳,等听到最后立刻面红耳赤,“谁谁谁……你了!不知羞!”纵使皇后娘娘再怎么来自大草原,可也没有桑枝这么直白得能把“爱”字说出口。一时间,皇后娘娘面上红了个透,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答话。

可桑枝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简直像裹了蜜,怎么藏都藏不住结果脸上溢出甜死人的笑容来。叫皇后看见,红着脸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可那话里尽是娇嗔。

趁着夜色掩护,桑枝忍不住抱她入怀,情话自然而然地吐出口,“素勒,我爱你。”

皇后本来还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下,结果听到这话瞬间安静下来,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须臾,她双手慢慢搂上桑枝用力抱住,“疼么?”她心疼地抚上桑枝的脸,有些愧疚,“是我不好,我气糊涂了。”说着带了鼻音道,“你以后不许胡乱说话,你得陪我一辈子的。”

“唉,虽然不疼但爱打脸还真不是个事儿。”桑枝瞧见素勒面露不安,不由心疼地拥紧她,“不过这次是我有错在先,我记心里,再不敢了。”说着看了看天色,“你忙了一天,明天还要更忙,今晚不睡会儿,明天怎么吃得消。”桑枝吻了吻她额头,“素勒,你早点回去休息,我去看看静妃。”

皇后娘娘轻叹一声,“也好。”顿了顿,她又问了句,“刚刚……我话是不是太重了?”

“你是故意激她的?”桑枝笑笑,“我猜着是。即使你话说的那么重,还是在强调锦绣平安离开,我就觉得你是故意激她。”

“一半吧,”皇后无奈一叹,“竟敢拿你威胁我,我确实很生气。不过,她性子太烈,又太唯我独尊,好言好语她是听不下去的。但,她又错在哪里呢?人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我一直很喜欢姑姑爱憎分明。可惜,她身在皇宫,那性子纵不是错也变成了错。”

桑枝伸手抹平皇后皱起的眉头,宽慰道,“对错都不重要,好好活着才最要紧。她有她的苦,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啊,尽力就好。”

皇后点点头,“嗯。”

抬头看看天色,桑枝又心疼起来,“你快些回去休息吧,估计睡不了多大会儿。我看能不能把静妃这边安抚好,省得明天再出岔子。”

皇后应下,刚走两步又停下,“等回来,我们商议下应对太后的事。”

☆、来饮一杯

“人们总以为死亡是解脱。”

桑枝不跟她废话,看见静妃攥紧银票怔怔的出神,她便兀自站在静妃身前,声音低缓地徐徐说道,“人们常常会想到死亡。”

“遭遇挫折,遭遇失恋,遭遇看似了无生机的困境时,人们通常都会说,不如死了吧。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好像死亡真能解决一切问题似的。”

“难道不是吗?”静妃终于抬起了头。

桑枝笑笑,“怎么会以为死亡可以解决一切呢?人活着,什么时候没有痛苦?自打一出生开始,就不断处在痛苦折磨之中,总有想得得不到的,想躲躲不开的,不如意比比皆是,这些痛苦有大有小,小的痛苦人们可以一笑而过,到了大的痛苦就觉得无法承受。可是,实际上,真的无法承受吗?”

“呵,”静妃冷笑,“假如今天这张银票的主人是皇后呢?”

桑枝一顿,“我会痛苦,但我不会选择死亡。”

“那是因为——”

“你一定不会是想说,我爱的不够深。”桑枝截断她的话,静妃愣住,她确实想这样说。

桑枝就笑了,“爱有一千一万种表达方式,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殉情?说到这里,我就想问,殉情到底是为了什么?表达爱的忠贞?表达要随所爱而去?以为死亡就能摆脱痛苦?”

静妃怔住,“死了,至少不会痛苦。”

“又说回了痛苦。”桑枝轻叹一声,“人们觉得痛苦,通常是因为人们心里难以承受。就比如失恋,比如爱人去世。这时候,留下的这个人常常会想死,因为她无法承受失去的痛。是吗?”

静妃点点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到底什么才是失去?”桑枝蹲下来,仰望着静妃的眼睛,“失去的,是你再也得不到锦绣吗?”

“难道我还能再得到吗?锦绣她——她——”静妃说不出口。

桑枝抓住静妃的手,“可是你死了就能得到她吗?”

“至少不会让她孤苦伶仃——”

“那只是你的想象。你怎么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样?又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孤苦伶仃?也许她死了,就什么都消失了呢,无爱无痛无苦,化为尘埃,重归于天地呢?”桑枝说,“又或者,人死了,会开启另一段人生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对死亡的看法,只是你的猜测。你甚至不能知道,死亡之后到底是什么。静妃娘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生前都不能把握住她,你死后难道就能了?”

静妃愣住,“那我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至少对我们活人来说,死亡意味着失去一切。”桑枝声音低了低,“生命的消失,就代表着这个世间一切的人都与这个亡者再也无关。殉情代表的是放弃。”

“放弃?失去一切?”

“对,你试想一下,锦绣留给你的是什么?”

静妃看了看手中的银票,“这个。”

桑枝摇头,“不是。她留给你的是回忆。”桑枝轻叹一声,“其实人们何必殉情,只要失去记忆,忘记一切不就等同于一切重新开始吗?”又说,“我们每个人,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维系,靠的都是我们的记忆。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存在于我们的心里。倘若失去这些记忆,谁也不知道谁是谁,我们各自漠然相处,又何谈什么感情呢?”

静妃茫然抬起头,“你……”

“娘娘,您说是不是?”

静妃沉默会儿,却说,“我不管那些,我只想能够让我碰到她,触摸到她,我们彼此陪伴。”

“好。”桑枝耐着性子跟她说,“娘娘您请听我说,陪伴和触碰——就现在而言,无论锦绣生死,她都不能再被您触碰了。是不是?”

静妃神色黯然,默认。

“那么,就来说说陪伴。”桑枝说,“您原来一直抱着希望,是因为认为锦绣姑姑还好好活着,所以你有这么一份希望。倘若锦绣姑姑不幸丧命,你便失去了这份希望。是不是?”

“是,没有锦绣,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绕了一大圈,这才是问题所在——”桑枝爱怜地看她一眼,“活着,有什么意思。”

静妃皱眉,“我很痛苦,失去锦绣,我生不如死。”

“我明白。”桑枝说,“我也经常觉得活着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呢?每天日升月落,吃喝拉撒,一天天被人当牛做马,驱赶一辈子,等到哪一天终于生命走到尽头,可以死亡了,这一切奴役才算结束。这样的人生,活着有什么意思?毫无快乐可言,痛苦,很痛苦,生不如死。”说着,她跟静妃说,“娘娘,您这里还有酒吗?”

静妃愣了下,起身喊道,“来人,拿酒来。”

永寿宫里倒是备着酒,毕竟静妃是个性情中人。唯一的小丫头很快送酒过来,桑枝给静妃斟上,“多谢娘娘赐酒。”

静妃一饮而尽,又要再倒,桑枝拦住,“喝闷酒就没意思了。一边聊天,一边喝,娘娘且慢慢喝。”

“好,一边聊,一边喝。”静妃倒满一杯,“你还有皇后。”

桑枝轻笑一声,“有皇后,就是有了足够的快乐吗?”她摇摇头,“娘娘此言差矣。”

“你还不知足?”

“娘娘,我听说以前,您和皇上也是十分相爱的,可是当真?”

静妃顿住,“太久了。”

“不管久不久,是也不是?”

“是。”静妃苦笑一声,“那时我和皇上都年少,脾气一样的硬,他虽然不满我是多尔衮为他选的皇后,可待我也并不坏。相处久了,许是从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他竟渐渐对我青眼有加。我们确实有过非常快乐的日子,那时我还以为能和天子携手一生,他做皇帝,我是皇后,一生足矣。”

“可是后来,你们闹掰了。”

“男人啊,狼心狗肺。”静妃骂了句,“还是锦绣好。”

“娘娘觉得,锦绣处处都好,没有一点令娘娘不满的地方?”

“倒也不是,锦绣哪儿都好,就是太……”静妃喝得有点上头,“她放不开,束手束脚,对我言听计从。我虽然离不开她,但有时也恼她这么没骨气。”说着红了眼眶,“倘若她回来,我……我便再也不恼她了。”

桑枝心中一叹,“一日不恼,两日不恼,三五月,七八年,总归还是会恼。哪有人生活处处如意,哪有夫妻能时时琴瑟和鸣,总有不快的地方。”

“便是不快,也好过独留我一个孤活。”静妃又饮一大杯。

“痛总是要痛的,难捱也总是难捱的。”桑枝声音轻柔,“但这苦痛总要活着才能体会到。”

静妃痛苦地捂住心口,“我便是不想体会这苦痛,犹如挖心剖骨,痛不欲生。”

“失恋,兴许也差不多。”桑枝轻声说,“痛失所爱,就是这么难以承受。娘娘是不是觉得,再也不想活下去,觉得不知道该怎么活,活着有什么意思?”

“是。没意思,没意思。”静妃喝酒不停。

“锦绣就是你活着的全部意义,”桑枝看着她说,“你是为了锦绣而活,没了锦绣,便是给了你天下,给了你自由也都没意思,是不是?”

静妃忽然愣住,“为了……锦绣而活?”她从没想过,一下被桑枝问住了。

“那您是为了不痛而活?”桑枝说,“因为无法承受眼前的痛苦,所以便只好一死了之。”

静妃眉头紧皱,答不上话。

“换句话说,娘娘您是为了快乐。”桑枝说,“我也是为了快乐而活。原本,我是想离开的,哪怕出家也行。可是,我放不下素勒,一想到离开素勒,我就痛不欲生。我自己的苦痛无法排解,所以只好留在素勒身边。我并非为了素勒而生,我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活着。”

“如果现在,您还能得到快乐,您还会想死吗?”

静妃一怔,嘲讽地笑起来,“快乐?我现在还会快乐?”

“我曾经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桑枝轻声说,“确切的说,我曾经失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我一无所有,像一个初生婴儿一样,生生被切断了所有牵挂。我很痛苦,但是这痛苦并非无法忍受,因为我觉得他们还会好好活着。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他们真的还好好活着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过得怎么样?爹娘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人照顾他们?这样一想的时候,我就很煎熬。娘娘,您知道吗,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痛不痛苦其实并不是因为其他外力,而是因为我自己的心。”她说,“我根本不知道父母亲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过得好不好,但是我的痛苦与否却很强烈,是因着他们给我的感受。那时候我想,痛苦到底是什么?是因为失去吗?是因为感情吗?”她看向了静妃,“都不是,是因为我们自己心不定。”

“我有时候也会快乐,因为素勒。”桑枝说,“但如同痛苦并非来自外力,难道快乐就完全是因为素勒吗?是因为素勒让我安心。归根结底,我安心,所以我快乐。娘娘,您无法承受的痛苦真的是因为您失去了锦绣吗?并不完全是啊,您并不知道锦绣到底是生是死。您觉得她好好活着,所以您就心怀期望,翘首期盼,或许盼着有一天能再相见,但我们都知道,这基本不可能。您觉得她去世了,所以您就痛不欲生,因为您觉得自己彻底失去她了。可是娘娘,在锦绣被送出宫去的时候,您就已经彻底失去她了啊。”

“得之为乐,失之痛。得失全在一念之间。”桑枝低声说着,“娘娘,您再换个角度想想,当初和皇上相爱的时候,您不是也以为能一生一世的吗?可是最终并没有。您失去了皇上,还被贬黜,倘若……银票的主人换成皇上,您还会如此痛不欲生吗?您痛,因为您爱。您爱并且您以为您只爱。您在永寿宫百无聊赖,把一颗心全放在了锦绣身上,所以才导致您所有的快乐都来源于锦绣姑姑。您心里有个大窟窿填补不上,那种苦痛让你无法承受,以为死亡可以消解一切。但实际上并不能啊!”

“您若因痛苦而死,怎知死后不是痛苦?世上多得是冤魂厉鬼的传言。况且,您这一死,真的一了百了吗?承受不住痛苦而选择死亡,就等于永寿宫里的一切都随您埋葬。锦绣姑姑也是,您和锦绣姑姑的一切也都消失了。与其选择死亡,不如选择面对啊。所求无非心安,无非快乐。没有所爱的人,难道终生就不会再快乐?娘娘,您还有皇后娘娘撑着,您知道,有皇后娘娘一日在位,永寿宫就能一日无尤。永寿宫到底是坟墓还是世外桃源,全在您一念之间呀。您为什么不选择带着锦绣姑姑的回忆,让自己安心平和的度完这一生呢?我曾有养花种草的经历,便觉得照顾一株花草,看着它们生发凋落再重开,心中满是欢喜。娘娘您何妨一试?人活着,倘若有个嗜好眷恋,便不会总是痛苦。”

“这便……不会痛苦?”静妃听得怔怔的,举着酒杯的手,都停了下来。

桑枝又给她斟满一大杯,“娘娘,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且不论痛苦与否,今晚,我陪娘娘一醉方休!”她看了看,索性扔了酒杯,直接抱起酒坛,“草原上不是都这样喝酒吗?娘娘可还记得曾经草原的豪情?”

静妃默默看她一会儿,也抱起了酒坛,“我科尔沁的子民,岂有脓包!干!”

实则桑枝酒力不济,早就头晕眼花了。然而静妃也顾不得她,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抽出悬挂日久的长鞭,一边刷刷地甩着长鞭,状似策马奔腾,一边单手举起酒坛豪气干云。

什么皇宫,什么痛苦,便在这一醉中抛诸九天外。她好像是带着锦绣,在草原上策马飞腾。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尚未进宫时一样。

☆、知易行难

顺治十七年。

大年初一,皇后总是最累的,一如过往百官朝拜命妇行礼,半天下来,皇后娘娘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午膳时分,皇后稍事休息喝了口茶,问蔡婉芸,“桑枝回来没有?”

蔡婉芸愣一下,恭敬地答话,“回皇后娘娘的话,还没有。”

“还没回来?”皇后娘娘皱眉,有点担心是不是永寿宫有事发生。可她走不开,这一天都要跟在皇上身旁接受跪拜的。略作迟疑,她吩咐道,“你去永寿宫看看。”

蔡婉芸领命前去。一年伊始,宫里万象更新一派喜气洋洋,永寿宫这里却好像被遗忘的角落,依旧枯索荒凉。锦绣一案后,永寿宫形同冷宫——静妃这次是当真惹怒了太后,若不是皇后一力担着,只怕这永寿宫就真的变成冷宫了。太后亲自指派来的宫女被静妃折磨走后,就只剩下皇后娘娘从储秀宫新调来的小宫女,唤做四喜。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规矩勉强学了些,其余什么都不懂,胆怯又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主子。尤其见静妃喜怒无常,四喜更是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哪里惹到主子而受罚。

蔡婉芸过来时已近晌午。

不胜酒力的桑枝和不醉不休的静妃仍然昏睡着,多亏了昨晚四喜累得半死把她俩弄进房间里去。四喜还记得昨晚她搬动桑枝时,桑枝忽然睁开了眼睛,双眸清亮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姐姐,叫奴婢四喜就好。”

“四喜……四喜,”桑枝声音低哑,笑吟吟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是这四喜?”

四喜听不懂,红着脸说,“奴婢不知,这是皇后娘娘赐的名。”这是四喜最骄傲的事情,在后宫里能得主子赐名算是殊荣,可被皇后娘娘赐名,对这些奴才来说,那可就是无上的荣耀了。

“皇后?”桑枝一愣,低笑出来,“她半懂不懂,倒也学会给人赐名了。”

四喜虽然早就听说过桑枝的传奇事迹,但眼下看桑枝对皇后这么不敬,她还是很难接受,怯怯的小声说,“姐姐不该对皇后娘娘不敬。”

谁料桑枝就因此变了脸色,她咄咄逼人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四喜吓得双手发抖。就听桑枝问,“四喜,你知道想在后宫里活下去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四喜哆嗦道,“奴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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