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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何素等人三骑在前,青城山三骑在后,出了知州府,便往城外去。何素徐徐走马,似乎无意甩脱青城山那三位有意要跟上来的武人。
杨进见状颇为兴奋,在马背上有些坐立难安,一双滚圆乌亮的眼睛滴溜打转,四下乱瞅,瞅完师叔瞅师伯,瞅完师伯瞅师姐,而后冲师姐努努嘴,扬起下巴指向何素,像是在征求意见,让大家帮忙参谋一下要否与何素搭话。
师伯淡然转脸,只当不见,师叔一脸迷茫,全未会意,唯有师姐正面给了答复:以食指指定杨进,向反方向一挥。
杨进顿时郁郁。
其实他大体还是高兴的。陈青阳侥幸存活,意味着他可以不用背着独自幸存的负罪感了,他可以与同样幸存的人分享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庆幸,可以一同承担将那个陶悯谋反的消息传播出去的义务,他有了共同经历者的共情,关于这场逃亡的叙述不再是自说自话,而是我呼你应。
可是……师姐你已与何素搭上话了,我还没有呢!
但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何素并不是默认与他们同行,而是准备让他们把陈青阳也带走。
——到得偏门,闸门收起,露出相比城墙显得偏于狭小的门洞来。六人鱼贯而入,仿佛走入巨兽口中,阴影缓缓没顶,一股庞然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杨进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心悸,颇想加鞭策马快些离开此处。而何素抬头看了看,发现墙体很有些年头,部分缝隙无可避免地生了青苔,边角却是齐整,目之所及,无有缺漏,可见周知州别的不好说,但兢兢业业良修城防还是确然无疑的,心下又安了一些。
就这般几步通过了门洞,视野骤然开阔。冬阳迎头泼下,碧空无垠,平林如织。背后城门缓缓合拢,眼前铁甲寒光,军旗高悬,静息无声。
何素头也不回,轻声道:“陈姑娘,就此别过吧。”
此言一出,别说陈青阳,就连杨进三人也是未曾预料。
方才在知州堂上便看不来眼色的小师叔汪臻直接道:“我是粗人,何将军说的话,我一句都未听明白,只知道何将军似要护卫天子而无处借力,那我等义不容辞,自当有力出力,同行便是,为何何将军要将我等支开?”
小心些的师伯袁岫没有做声。杨进也是因为愕然而不及反应。
惟独陈青阳与何素相处了几日,对他的脑回路已有了心得,一呆之后便已想通,于是中肯相对:“将军,自被追杀那一日起,青城派其实便算是得罪了陶悯,没得选了。此事不是将军牵连了青城山,而该反过来想才是。为今之计,天子平安便是青城平安。”
何素闻言转回身,神色郑重,视线从四名青城门人身上一一扫过。陈青阳抱拳以对。杨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汪臻一动不动,目光灼灼。袁岫双眼半眯,笼着袖子。
何素收回视线,也是抱拳以对:“诸位可有家人亲眷?可是家中独子独女?”
汪臻道:“什么意思?”
袁岫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拱手道:“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在下去得。”
何素抱拳无话,随即看向杨进。杨进不觉勒马退了一小步。何素立时略过他,去看汪臻。却听陈青阳咬牙出列道:“我……去得!我是孤儿。倒是恩公——”
何素倏地扭头看向她。
这名比杨进大不了多少的女孩着男装,背长剑,看神情快哭出来了,说话却是斩钉截铁:“恩公定要平安回去。姚公子等着呢。”
未料得陈青阳会在此处提起姚涵,何素顿时呼吸一窒,一下揪紧缰绳,指节发白。岳凉与杨进面色微变。
陈青阳不察,继续道:“我师父还有其他徒弟,他们可以给她养老的。反正我本来,本来就该死在临江了……”她说着说着声音不自禁地大起来,似乎音量能够给她胆气,去说出本该说的东西,去抵挡一些触景伤情的东西。但说到最后,还是泪水零落,一口气堵着喉头,说不出更多的话了。昨日在姚涵书房中看到过的那张字条悠悠又上心头:如何世人方得团圆?
离了故乡乡方故,破了团圆想团圆。写字人那一问,此刻再清晰不过地摆在眼前,感同身受。
汪臻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过来何素是什么意思。原来不是好奇他们家有几口,而是要看他们若死了,会否有人伤心难过。
思路豁然开朗,他干脆利落地抱拳道:“我也是孤儿。我也去得。”
只剩下杨进了。何素已无意去看他,回身便要道“如此则杨公子请回,余人随我来”,但只说了“如此则”三个字,便听杨进大声道:“父母健在,我也去得!有叔伯替我养亲,兄弟替我尽孝,杨进可以不为之挂牵!”
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必再劝了。人各有志,既志同道合,那来便是了。
何素驱马向前,余人催马跟上。
在岳凉指挥之下,两千清字军绕过江北奔向金陵,日落之前便到渡口。
江石堆雪。渡口守卫失色来迎,听得岳凉一句“奉命进京”,心头生疑,索要文书,却
', ' ')('被岳凉以“此乃口谕”为由堵了回去,就此开埠放船——时逢乱世,不比往日丰亨豫大,凡事讲究礼节规程,今日这等时节,做个糊涂人才是最好的。这些军官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放就是了。到时候真要追究,便逃入山中躲两年嘛。
人定时分,两千军尽数过河,就地扎营。一片墨色之中,营帐幢幢而踞。天空星子寥落,枝头残雪反射薄辉。
何素拄刀而立,望天片刻,转身进了营帐。
不远处,杨进望着这一幕,却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默然许时,他行去掀开了陈青阳的帐帘:“师姐,你说的那个姚公子……”
27.
“热水!热水呢?!”
“有,有,来了!”
“怎么了?”
“小姚!小姚砍了延鲁和巢扎!”
“哪个延鲁和巢扎?!”
“还能是哪个?!今日保州城头那俩!”
“这等厉害?!”
“拿命换的!眼下还不定撑不撑得过去呢!”
……
人声嘈杂。有人跌跌撞撞往军医帐中捧去热水。
今日被分到留守阵地的王大宝听得动静,小心探头远远地瞅了一眼,可是就这一瞅,目光便移不开了。距离虽远,仍能听到“小姚”二字。军医帐外聚了一群人,黝黑面庞或瘦骨嶙峋或横肉遍生,或年轻或苍老,各不相同,然而关切焦急神色却是如出一辙。
王大宝心脏立刻猛跳起来。姚公子,姚公子怎么了?
“纱布,钳子……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王大宝定了定神。他从未听到尹军医吼得这般大声过。那里面真是姚公子?那得是什么伤?
“须得曼陀罗与白芨,越多越好!把这纱布拿去煮,煮开了拧干与我!”白芨是止血的,曼陀罗……曼陀罗的用处是什么来着?
“煮开了还怎么拧?”
“拿我这里的竹头去绞,手不要碰!”
热心兵士领了纱布和两把交叉的竹竿出来了。
王大宝揪住一个从那边叹着气过来的士卒问道:“七郎,里头可是姚公子?是受了什么伤?”
七郎看他一眼,话未说先是一口气叹出来,听得王大宝心下已是凉了一半。接着开口果然让王大宝心更凉:“哪是什么伤的问题……眼看着就不能活了!”
王大宝顿时觉得手脚都有些发冷,只还是忍不住扯住拔腿要走的七郎,追问道:“什么叫不能活了,究竟是什么伤?”
七郎看他如此关切,便多说了两句,手上比划道:“不是一处伤,浑身都是血……肚子上好大一个窟窿,血止都止不住,这儿,这儿都是血……”他指了指右胸和后肩,“是岳副将拼了命把他背回来的……说是斩杀延鲁之后被胡人辨出,围攻于他,他便将那些人都杀了,再去杀了巢扎。只是……”
七郎耸起肩膀,吸了一口气,显是又要叹气。王大宝听得怔怔,手不觉颓然垂落。七郎余光扫见他神色,蓦地住了口。
小姚是个讨喜的人,不仅是长得好看,性子也好,更重要的是还有本事。来军营这些日子,士卒大多都知道他斩杀胡人诸将的功劳,有些人虽然背后嘴贱,可没有人敢真去肖想那等事的。
现下将军攻保州,他再次尽力相帮,结果如愿斩杀胡人东路军余下的两名大将,自己却……
这谁能好受呢。
七郎拍拍王大宝肩膀,忍着那口气没有叹,转身去远了。王大宝站在原地,愣愣无声,眼前却是凭空现出那日姚涵的温言来。
那是自己第一回崴脚,是真的崴了脚,去寻尹军医,军医却恰好不在帐中。四下是一些重伤卧床的老兵,随口问他怎么崴的,他直言说走路崴的。那些重伤员便都哄笑起来。
伤员么,本来就都各处都疼着,又不能出去走动,许多今后都是要残了的,甚至有些也许今日还有一口气,明日醒来便是僵冷的了,因此心情大多都不好,好容易逮着一个王大宝,就寻他开心,一个说你怎如此蠢笨,一个说你便是个只会吃的饭桶,听得王大宝面红耳赤,却不是愤怒,而是自卑,只因自小家人也是如此说他,说他不机灵,是根呆头呆脑的木头。
哄笑声中,唯有一人起身道:“尹先生随隋先生去清点新到的药材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跌打损伤我也懂些,你若不介意,我替你看看可好?”
他一说话,那些哄笑声稍稍静下去些。
王大宝便抬眼去看那人,只一看,心子猛地一跳,他霎时一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敢再看,忙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
慌乱了片刻,却见那人直接行至他面前,伸手来搀他:“王大宝,对不对?”
他怎么知道自己名字?
“来真定时你帮尹先生搬过箱子。”那人仿佛知道他心里疑问,微笑解释道。
王大宝一时受宠若惊。
“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人笑了一声,让他坐下,除下袜履,指
', ' ')('掌覆在他脚踝,轻轻捏按,问道:“这样疼吗?”
王大宝胡乱点头。他温热手掌便盖在那里,另一手取来药酒,淋在王大宝伤处。火辣的药酒淌下来,被他指腹揉开。王大宝差点想把脚抽回去,却被牢牢把住。
“莫动。”那人轻声道。
王大宝讷讷。过了片刻,才敢稍微抬眼偷偷去瞧那人。一瞧却是又一次心下怦然一跳。
都说这人杀了好几个胡人将军,可是怎地却一点都不凶恶,还这般……这般好看……
那人忽然含笑侧头来看:“怎么了?”眼梢有两分狐狸一样上扬的角度,与王大宝对了个正着。王大宝当即一呆,来不及想什么,血便自耳根涌上来,整张黑脸眨眼红透。
他哪里说得出话!
那人似乎察觉他的窘境,及时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只低头注视着王大宝的脚。那双脚结了厚厚的茧,因为幼时营养不良与干农活的原因,趾骨有些变形,趾缝与指甲盖间还有久积的泥垢。
修长的手指一圈一圈按压揉捏,将药酒在这脚的踝骨位置化开,末了又稍微用了点力气捏了一捏,王大宝“哎哟”失声痛呼。
那人放心地点了一下头:“还好,骨头确是没有大碍的。只这两日歇着些,莫要跑跳,免得落根。”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实在是太软和了,听着便让人心里发痒,王大宝禁不住便又去偷眼瞧他。那张画中人一般的面孔却认认真真只向着他那双难看的脚。
“这两日歇着些,莫逞能胡来,嗯?”怕他不放在心上,那人柔声又叮嘱一遍。王大宝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却哪里应得出一个字来,只有面目通红作了个揖,逃也似地赶紧一瘸一拐退了出去。
……不过半月而已。
姚公子自己却怎么就胡来了?
一滴水珠坠落在面前的泥地里。王大宝抬起头,眼前分明是烈日当头,哪来的雨?
直到匆匆奔过一人瞥了他一眼,“咦”了一声,道:“王大宝你哭什么?”
28.
翌日清晨,全军拔营。黑山白水间,铁甲南下,岳字大旗招展。
同一天,洞庭湖两岸,各自收到一封书信。
一封是火漆密封,工笔小楷,半卷密密麻麻写了些风景见闻、生活琐事,谈到河南往日风情,如今惨不忍睹,及至金陵近日人心惶惶,都担心胡人铁蹄再度南下,没了何素的本朝军队已无法与之抗衡云云,读来令人展眉处有之,令人唏嘘处有之。而最后,作者俨然是观景思人有感,添了些慨叹之词,说道“山河失色,我心难安”,终句乃是落在“或跃在渊”四个字上。并无落款。
宛然一纸忧国忧民文字。收信者张芹却是立刻便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凛然杀机。
他现是洞庭南面水寨的寨主,但与普通落草为寇的大多是穷苦农民不同,他原先是个秀才,只是得罪了当地命官,才迫不得已落了草,因此不仅识得字,文采还不错。
或跃在渊,什么意思?或退一步潜于渊,或进一步跃于天,重在把握时机。他与陶悯谋划已久,眼下陶悯忽然来这么一封信,要他把握时机,难道是让他退一步的吗?显然不是!所谓金陵人心惶惶,那便是说小皇帝高寅身边人心不齐,如今已到了轻易就能谋得其位的地步了。
这是摔杯为号,是告诉他可以举事了!
想到此,他立时召集心腹诸将。
半个时辰内,数十水寇头目齐聚议事堂。寒酸木堂中灯火幽幽,映在各人面上,竟如数十具雕刻得横眉立目的极恶相金刚。
另一头,洞庭湖北,有一个小小的竹楼群落,零星二十余座,从湖边蜿蜒到翠微山间。湖边那座楼外,有一处竹编钓台,一人斜戴斗笠,着雪白长袍,罩天青蝉衣,蓑衣半披,独钓寒江。
静影沉璧,毫无鱼迹。只倒映出钓者标致的下半张脸。
这时一只灰雀落在竹脚小楼窗边,正对着经集苦思冥想、废了有数十张宣纸的少女余光瞥着,抬头一看,眼睛当即一亮,欢呼一声扔下手中纸笔,上前抱起这圆滚滚的肥啾,自它脚边解下一个竹筒来,而后一路奔向那个竹编钓台:“哥!哥!姚哥哥来信了!”
霎时间,涟漪自垂下的鱼线旁泛开。
垂钓人起身摘了斗笠,将鱼竿随手掷在一边,理了理乱发与微皱的衣襟,回头笑道:“是么?我来看看。”
摘下斗笠露出的那张脸英挺绝伦,眉目间轻狂风流之色难掩。
但很快,这轻狂风流之色就荡然无存了。
其人一手捏着信纸,一手捏着鼻梁,只觉脑仁发疼——
姚涵……姚涵……两年不见,他好容易给自己来封信,提笔不过三句就是何素!说陶悯将要举事,何素去金陵勤王了,形势危急,让自己千万帮忙在洞庭湖拖住陶悯的同党张芹,那前面两句分别是“行川吾兄”和“见字如晤”,最后“感激不尽,万望幸许”。落款“姚”。
我可去你大爷的!
互诉衷肠呢?畅述久别之情呢?
', ' ')('“终于发现还是你好,何素他就是个混账”呢?怎么一句都没有?
这信写了跟没写一样!他凭什么要看到!
不对,和没写还不一样——没写的话他至少可以少一个麻烦!
小女孩看着自家哥哥从欣然展信到气得头痛,敏锐地觉察到不妙,默默退了两步。却是为时已晚:“渺渺,今日课业没写完吧?”
哥哥收起信笑意盈盈看向她。女孩小嘴一张:“哇——”
一炷香后,女孩哭着趴在桌头抄写千字文,她哥神清气爽把玩那只灰鸟片刻后,提笔写了一张“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字迹飘逸秀丽,吹干后卷起塞回小灰爪边的木筒里。
小灰与他对视片刻,他微微一笑,低头在毛绒绒的小脑袋上情意绵绵地啵了一口。小鸟“啾啾啾”一阵乱叫,竟然让人看出一种脸红的感觉来,也不知是满意还是抗议。
尽不尽心天知道,反正姿态是要做足的。
他扬手,小灰一跃而去。
“渺渺,”他转回身,闲不住似地又捉起妹妹一缕头发玩,“哥哥要是死了,知道找谁养你吗?”
小女孩头都不抬:“知道。找大长老。”
“嗯,不错。”他笑了笑,“记住就好。”
“哥哥去与大人商量点事,你自己把课业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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