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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酒宴至月上中天方散。
翌日操练却是照旧。何素头痛欲裂地起来,正要生不如死地去校场,却收到亲兵递上来一罐醒酒汤,说是那头报恩的狐狸温好了送过来的。
何素瞬间酒醒,小心想了想,自己昨天酒后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似乎是没有。
似乎是老老实实被人送回来,一沾枕头就着了的。
他稍放下心来,喝了汤披了甲,勤勤恳恳上校场,与两位同样头痛欲裂的副将一起指挥操练。
一日无甚波澜,只除了午后许了岳凉与他那要成亲的亲兵半天假。
操练事毕,却是收到了两桩不算大却也忽视不了的消息。
一是哨兵报来,原先还有些徘徊的胡人,此次彻底收拢回去,不知是否与其政局变化有关。
二是自己父亲老上司的独子胡颖在朝中上书,力陈布防幽州的好处。其父是当今枢密院知事任地方大员时的好友,其人考过科举,勉强是个二甲进士,在朝中地位清奇,属于是文臣捏着鼻子愿意捧一下的那种武臣。此时何素风头太劲,朝中风向便隐隐有支持他空降河北前线压何素一压的意思。
前一个消息还好,后一个消息何素听了却是头大。
胡颖这人,要说坏是算不上的,布防幽州的那些说法也是老生常谈,没什么大错可挑,但问题是此人并未与胡人打过仗,内防上也只是习惯凭招安平抚义军,颇有点纸上谈兵的意思。若真是将他遣来前线……
何素捏住鼻根,只觉有些无力。
读罢文书,照例去军医帐中换药,却是不见姚涵。
“姚公子呢?”他随口问道。
尹军医将沾了血肉的纱布换下,瞧着他伤口啧啧道:“将军,昨日喝的酒,今日便都在这儿了,瞧瞧这……”
何素反驳不得,一时尴尬。尹军医又道:“将军方才问谁?小姚公子?”
何素正待答话,门帘一掀,一人提着一摞青叶包裹的不知何物进来,眉眼弯弯,可不正是姚涵。
“将军!”
喊他的同时目光灵动地扫过来,毫无掩饰,当真明媚得胜过春色。
何素遂把话咽下去,转而道:“姚公子。”同时仍是遮掩了一下裸露的上身。
姚涵初时喜笑颜开,待见着何素眉头,自然而然便收敛了笑容:“将军有忧心之事?”
“并无忧心事。”何素不假思索地否认。
其实是有的,还颇多。大的有攻守问题、胡颖之事,小的有士卒家眷安置问题、明日岳凉亲兵昏礼时自己当如何说点喜庆话等等。但否认自己正在发愁,已经是他的习惯。
不管有没有,别人问了,反正先说没有。
姚涵注视他一瞬,忽而一笑,将手中那提青叶小方递到何素眼前。
何素不明所以,抬头正色相对。姚涵指掌一晃,那串青色随之微微晃动,闪动间露出白色糯米心子来。
“这是先头许将军的点心。”他示意何素赶紧收下,“上回问你是不是不肯收,你说却也不是。我便当你是要的了。”
何素张口哑然。他……
这般强买强卖的么?
……不过显然也是玩笑话,他真要不收,姚涵也不会逼着他吃。只是现下两人的关系,他也没道理不收这小小的点心。
如此一打岔,倒是让原本有些涨痛的脑袋稍微松快了一些。思绪一飘,不知怎么就跳去某些稀奇古怪的地方。
姚涵似乎是一会儿叫自己将军,一会儿叫自己“常清”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前几日自己从昏迷中醒来,他那般欢欣叫了一声“常清”……也不知是守了多久。
只不知,是所有朋友受伤,他都会这般守着的么?
……
胡思乱想间,掌中一沉,低头看去,姚涵径自将那串青叶点心置在了他掌心。
一抬头,姚涵还在从怀中往外掏什么东西,油纸包裹,卵圆成串,色呈紫红,一个个小指指节大小,定睛看来,却是桑葚。
何素有些发懵地看着他掏出一捧果子,递给自己:“见到桑果便摘了一些……本也想给你的。你既然在,也省了我事。”
愣愣正将接未接,姚涵干脆单膝半跪下来,摘了一枚果子送到他嘴边:“洗了的。将军若不忌口,便吃一个?桑果补血安神,解酒毒的。”
喂食的姿势莫名熟练。何素不由自主张口咬住。
周围士卒间盈起一阵压低了的笑声。
何素醒觉,面上发热,虚咳一声,众人立时又静下去。却还是见他听见一两声“真像狐狸”。
他掩住嘴,想道,姚涵哪里就像狐狸了……眼前却是不自觉浮出这人头上长出毛茸茸狐狸耳朵的模样来,顿时一惊,险些呛住。
待回过神来,口中已将那枚桑葚好端端咽了下去。掌心一沉,却是姚涵将那包桑葚都塞给了自己。
“多……”谢字未说出口,便见
', ' ')('姚涵转头又去分给别人。
竟是人人有份。
帐中其他伤员与亲兵一人分得几个,一时果香四溢,气氛热络,笑语不绝。
……也是。毕竟只是寻常野果。
何素想到这里,不知思及何事,端着果子,面无表情。
-
待何素换完药离去,帐中议论声又大起来。虽然将军昨日才请他们吃过酒,比较之下也算个好官,但人么,便是背后爱论人是非。
一个道:“吃了小姚的果子也不说句好……”
一个道:“我看将军有心事……只不知是什么心事,嘿嘿……”话未说尽,只以不可说的神气低低发笑。此间众人都不是什么讲究的读书人,闻言便是会心一笑。
尹军医指指点点:“成日里都想些什么?被将军听见小心军棍!”
前头嘴碎那人满不在乎:“他怎会知道?便是知道又怎晓得是谁说的?难不成尹大夫您要去告密?”
嬉闹声中,却见姚涵发怔静坐,似乎是若有所思。
那人又酸溜溜道:“小姚待将军可真好。独得一提点心呢!可惜将军也不说你好……”这下众人哄笑更甚。
姚涵被点了名,方才如梦初醒般接话:“你可想要?那我也给你做……”
那人听得一顿,继而却是道:“讨来的东西我才不要……不就是些吃食,又抵不得金银,我瞧将军也看不上……”
若说先头还是玩笑,说到这里便有些讨人厌了。不等姚涵自己有何反应,周围看热闹的人便已声高起来,有年长的教训道:“小姚好意待你,你这人却是不识相……”
“怪道是小姚不与你好呢!”
那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纱布还未换完便欲要站起。
姚涵未料为了自己竟会生出事端,忙好声好气将人劝下来:“确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事,看不上也正常,诸位莫气,莫气……”
暂且将人安抚了,众人又开始唠叨扯些旁的废话。姚涵打声招呼,便揣上一条雕到一半的手串与一把刻刀,独自出帐去。
有人问道:“那是什么?”
他笑笑:“明日成富昏礼的随礼。”
-
出了营帐,夕阳迎面涌来。
姚涵呼出一口气。
草长莺飞。血浇过的土,万物越发茂盛。
原本有些纷乱的心思随着青草与泥土的气味宁静下来。
将军有心事,他想。
将军有心事。
什么心事?
粮饷?军情?朝廷?
我可能够帮得上忙?
一转身猝不及防,看见余晖里立着一道方才出现在脑海里的人影。
何素正正望着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还是根本未离开过。
亲兵没有跟着。只他一人。
“适才忘记说了,”他说,“多谢你,姚公子。”背光中,他面目模糊,叫人看不清神情。
霎时,几句话轮番滚上姚涵舌尖——“你听见了多少”、“你何时回来的”、“你可莫要难过”——但挣扎片刻,最终说出口的,依旧是一句:“不必与我客气的。”
何素注视他,一瞬不瞬。姚涵感到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那目光里有一团跳动的火,像一颗被缚住的心脏,铁链烧得通红,那个热源体怦怦怦,膨胀再收缩。
烧得那么剧烈又明亮,顺着风发出惊人的浓郁苦味。
然而,那团火到底被挡了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之后。
何素看着他,似乎是忍了又忍,最后只是说:“我没有瞧不上你的礼物。”
他顿了一顿,好像怕姚涵不信,笨拙地再补了一句:“真的谢谢你。”
显然他是听见士卒的议论了。姚涵不由失语。
他望着何素,不期然看见对方背后烂漫的云霞。一如昨日庆功时。
一样的光辉灿烂,一样的面目模糊,一样的……孤独。
如果自己不是正巧出来,他会怎么办?默默地听,默默地离开,就当没听过么?
相对无言片刻,何素明明什么都没再说没再做,姚涵却感觉他仿佛黯淡下去。
“我……便是为了说这句。不扰你了。”他转身要走,简直是落荒而逃一般。
姚涵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他:“将军你是很好的人……莫要总嫌自己做得不够。”
何素仓促停步。姚涵转到他面前,不出所料见到蹙起的眉头,下意识举手似是欲替何素抚平眉头,但手伸出一半,又不知想到什么,顿在半空。
何素的目光粼粼跃动,在他指尖上一跳,又落到他面上。正值云霞映照,如梦似幻。
大地坚实,仿佛永不可摧。然而春来万物生发,微小的种子扎下根,根茎向四面延展,搅动大地,其柔如水。
何素不由得喉结一动,脱口道:“你现在只叫我将军了。”
话一出口,姚涵骤然定住。
何素自己
', ' ')('也是愣住,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怔怔须臾,才回过神来,立时也是心虚躲闪。
——这听起来太像一句撒娇了!他在胡说些什么!
姚涵显然是没想明白何素何出此言,发懵道:“将军……”
何素一跺脚,撸开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罢了。无事。”转身又是要走。
姚涵不及细想,一步跟上,握住他手腕道:“常清?”
-
入夜。
中军大帐。
岳凉叙完今日操练的得失,准备告退,却是忽而眼尖瞥得案头一摞青叶包裹的点心,随口便道:“兄长今日可去城里了?”
何素正阅文书,闻言微怔:“未曾。何出此言?”
岳凉“哦”了一声,指了指案头点心:“瞧见这个……咱们伙房可不爱弄这些玩意儿。俺瞧着玲珑可爱,倒像城里哄那些小娘子的。”
何素抬眼一瞅,一时哽住。
……小娘子……
“未曾进城,却是哪里弄来的?”岳凉不察他微妙神色,仍在好奇发问。
何素默然片刻,据实回答:“姚公子做的。”
“嚯?”岳凉喃喃,“怎没俺份?”
何素听得,眼底便不觉生出一点笑意:“哦?你去问他。”
岳凉瞧了又瞧,似乎是越看这“哄小娘子”的玩意越觉可爱,作势伸手欲偷,转头悄悄打量何素脸色,一看之下,却是悻悻收手:“俺自去央他,想必他也能给俺做一份。”
何素的笑意顿时僵在眼底。
岳凉见状笑嘻嘻拱手而去。留下何素又意难平起来。
姚涵……姚涵恐怕是真的会给他做的。
但转念一想,姚涵怎么说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岳凉就算去讨了一模一样的来,那也是讨了才得来的,与自己还是不大一样。便又心平一些。
况且姚涵亲口所说,他珍重他。
……何素怔怔,不自禁便想起傍晚那次对谈。
时值落日,云霞漫卷。
姚涵执手留住他,没有再用“将军”这个称呼,而是喊:“常清?”
他因这两个字便又驻足,停下来转过身,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姚涵。
霞光中,姚涵正色相对:“常清……或许我没资格说,可我看来,你是难得之人,我是珍重你的。”
何素先是一默,随即猝然反应过来,却是面孔迅速泛红,继而说不上是羞涩还是不知哪来的一点薄怒,略微嘶哑声高:“你……不要轻贱自己!我心中……”
姚涵摇头:“并非轻贱。你在朝,我在野,你我身份云泥之别,是当真轮不到我来说珍重的。”
何素一句“我心中你也是难得之人”硬生生卡在喉头。
姚涵不察,仍是恳切道:“我知你并不高看自己……只是常清,你也说过,在其位谋其政。”
“将军便是将军的位分,与我不同的。我便是自大,暗地里叫你常清,人前却也知道分寸。”
“你所思所忧,比我要多得多。规矩与顾虑,也比我多得多。我所能为你做的,屈指可数。我如何珍重你,也有力所不能及,不能为你分忧。是以我恐怕是没有资格说多珍重你……”说到此,姚涵微微一顿,何素听来,心底一空。
却复又见姚涵踏上一步,与他更近,近在咫尺:“便是如此,我也愿尽力而为。但有所求。凡我可即。定当尽心竭力……”
眸子映着晚霞,原本冰雪一样的颜色,此刻涂抹落日熔金,暖得不可思议。
“死而后已。”
何素一霎望得出神。
怎么会有人这么柔软?柔软得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棱角都可以用他的心包裹起来一样。他的眼睛,他的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融暖又广阔。
何素不觉喃喃道:“为何?”
姚涵不躲不闪直视他眼睛:“初见之时,我只是慕名,却不知常清担子究竟多重。如今亲见亲历,方才知道,常清肩上不止胜负,还有阵亡将士,天下百姓。常清不喜欢说,我看着却心疼。”
何素却是不能不避开对方视线了。
心疼,从军以来,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心疼他了。正是在其位谋其政六字而已。
幼时母亲自然是心疼他的,但那时父亲见了母亲照顾自己,就总是要皱眉头。后来吃了军粮,便更没资格叫苦了。
岳凉卢敏都是好兄弟,好将士。但他们是不会来说这些话的,因为他们太了解何素,也太了解位分。
姚涵是与他们都截然不同的人。
于何素,他尤其像是大雪中独独向此处跑来的亲人的小兽。无边霜雪枯木间,何素冻得有些发僵,他一溜烟跑过来,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扬起茸茸的尾巴拍打何素,试图引起何素注意。
当何素垂眸看见他,他便窜上来,将温热的肚皮翻出,给这将将冻得麻木的行客暖手。
然后何素终于回过味来,觉得两人
', ' ')('凑得也太近了,向后退了一步:“心疼是不必的。都是我分内之事。”
姚涵跟上一步:“便是因你如此想,我方觉你尤其可贵。”
何素一怔,脸红之余,又忍不住微微偏头,侧耳去听。
“世上应然之事多矣,而人天性趋利避害,应然之事不能尽然,故颇多生害。此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惟独是偶尔有人……比如常清你,使应然之事尽然,却不居功,便是担子沉重,也从不辩解,实在是值得珍重。”
竟又是一通好夸,把何素说得面孔都快烧起来了。
姚涵却还记得此话是因何说起,说到这里话头一顿,眼望何素,郑重道:“常清,我说这些,是望你知晓,‘将军’之称,非因疏远,那些议论,你也莫往心里去。我心中,你是做得最好的人了。”
何素到底是禁不住又抬眸去望他。一望便与他目光对上,只见其纯粹透澈,这一刻除自己之外别无他物。一时之间,何素心中竟是惟有感激,说不出多余话来。
“点心果子送你是盼你开心,莫要因我此举反添烦忧……那就不值得了。嗯?”绵软的口音,说到最后,留了条尾巴,轻轻一勾。
何素凝眸良久。心跳从慢到快,复由快而慢,逐渐平静。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终只凝成一个字:“好。”
长空万里的风,盘旋于薄暮的原野。
……
怔忡片刻,收起军报文书,自案头小山一样的信笺中抽出一张,却恰巧是母亲的家书。
展信一看,上回的回信她大约还未收到,反倒是自己受伤的消息应该是正传到她耳中,以至于此次寄来的信中,绝口未提婚娶,只有嘘寒问暖,要他好生休养。
他对着信纸发了会呆,目光穿过信纸,不知看往何处。
他说心疼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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