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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书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烟味。缭绕着烟雾的角落中,男人的脸庞轮廓若隐若现。他略微松弛地坐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是不停地抽着手中的烟。
手边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头,烟灰缸的旁边是几张信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他已经记不得在这里坐了多久。消化纸上所写的东西,对他来说不容易。站在天台看到一半时,他已经抽完了手头所有的烟。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书房里,直到现在。
周畑羽的笔迹他认得,这封信确实是那个人写的。他不奇怪为何对方知道这么多,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会对他全盘托出?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对方在信的前半部分写下的东西吗?
——那个不曾被发觉,如今令他万般不敢接受的“秘密”吗?
他轻咳了咳,将手中的烟熄灭,闭上眼开始努力串联起那些在脑中盘旋的东西。
如果,这封信所言的一切都是事实,那么周氏的黑色交易从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一开始,交易只是涉及赌场,但之后就愈加丧心病狂,囊括了毒品交易,甚至于人口贩卖。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周烨。
至于原因,据信里的说法,很可能是他的叔父受到了黑社会的影响。大概是出于报复的目的,周烨想要让他无法全盘掌控的周氏,在他手里蒙上一层无法褪去的阴影。并且他的大哥周炳炎,也将出于保护周氏的目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的威胁妥协,一步步越陷越深。
除此之外更悚然的是,这封信所写明的那些与交易有关的人物。
周氏里周烨的党羽,大多是他作奸犯科的得力助手,负责掩盖所有可能被利用的证据,并在董事会中帮助稳固他作为周家二把手的地位,其中田晋便起着牵头作用。而在周氏之外,交易所牵涉的集体遍布南方,甚至,离他们最近的伽蓝寺也无法幸免。
——“在查和那个寺庙有关的东西时,我多次看到‘王凌’这个名字,我想应该就是寺庙里的人。他和烨叔那些人经常有来往,我想哥你可以去进一步调查,我觉得那个寺很不简单。”
“王凌”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极其陌生。但是,他脑子里很快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个猜想,让他迫不及待想要去证实。
“小枫。”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姐从门外进来,感受到屋里的气味时皱了皱眉。
“你在这里做什么?”周绮恩表情无奈,“你怎么想的,把一群人就晾在了那里。”
见他略怔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我已经把那两个人安置好了。柏冰告诉了我发生了什么,说真的,我很惊讶。”
“如果你只是来教训我的话,很抱歉,我不会为这件事后悔。”
他看了手边的那封信一眼,在她开口前继续道:“我已经看完了柏冰给我的信,其中也有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内容。”
“……周畑羽的信吗?写了什么?”
在他简单复述了一遍信中的内容后,空气沉寂了。
周绮恩抚了抚额头,随后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过了许久才开了口:“这么说,那个寺的确有问题。”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目前都还只是说法,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她想了想,说:“小枫,我隐瞒了你一些小冰的事,抱歉。其实对于他和你弟的关系,我一开始就知道。当初他被人迫害,我一心软就收留了他,他也什么事都和我说了。我看这孩子心诚,也挺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就觉得让他在你身边帮衬也挺好。”
“心诚?”他不禁笑了,“姐,你才和他相处了多久?我看你是社会经历太少,所以才会这么武断。”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的这个表姐是一个双商极高的人,学历高不说,还特别会赚钱,早早就从家中独立了。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姐是一个世故的人,有时候他会觉得,他姐在这个年纪还保有异于这个圈子的天真,实在是一件难得的事。
周绮恩没介意他的奚落,只道:“就算我经历少吧。不过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要对一个小孩太苛刻,他就算没我说的那么好,也没法对你怎么样不是吗?”
“不管怎样,我已经强调过很多遍,我不需要助理。”
“……我明白了,那我会再找他谈谈,”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伯父遗书的事,你有去调查吗?”
“遗书?”
他姐见他有些惊讶,无奈道:“我就知道你忘了,这事不比烧人泄愤重要吗?我真不知道你这脑袋瓜里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他的心震动着。刚来这个家时,他姐就对他提了遗书的事。目前,对于周炳炎遗产的处置还听不到任何风声,但不出意外都已经在郑一芮的控制之下。
而他姐告诉他,在事发之前,她有接到过他爸的电话。因为他爸平时几乎不联系远在国外的侄女,所以这通电话,他姐印象尤其深刻。
', ' ')('电话里,男人先是寒暄了一番,随后就提到了周氏经营状况之类的事,也对自己大儿子的将来表示担忧。在这通电话的最后,男人留下了让他姐心生寒意的一句话。
——“绮恩,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帮我多照顾写枫,可以吗?”
虽然,老爷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是已经很显然的事实,但这样突然而郑重的托付,着实把后辈吓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他姐忍不住再问了下去,但电话那边却草草地挂了电话。
而两天之后,意外就发生了。
是怎样的境况,会让他爸打出这样一个电话?
越去琢磨,他就越感到心痛。难道那个时候,这个穷尽一生去守卫家业的人,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吗?
如果他爸能预知这一切,那么凭男人的个性,不论他想将自己的所有财富托付给谁,绝对不可能遗漏遗言这一环。
他坚信,只要有这样一份遗言的存在,那么那个女人就无权占有周家的所有。并且,它定会影响整个周氏。
可是,它又会在哪里?恢复记忆之后,他带着人回过两次周家,但都一无所获。
“遗书的事,我已经去家里找过两次,现在还没有线索,我觉得不用心急。”
“不用急?”他姐皱紧眉,“你别搞错了,郑一芮虽然人在你这里,但不代表她的人不会在周家,万一遗书先落到她手里呢?这种情形你有考虑过吗?”
他没有回答,沉默地站起身后,将信纸收了起来塞回了信封,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叫住了。
“还有,小冰和我说……”
“什么?”他扭过头。
“关于周畑羽……”周绮恩看着他,眼神中意味不明,“他对你真实的想法。”
顿时,信中的那些内容又突然闪现在了脑海,他略微怔住。
其实,他早已用其他的事掩盖过了这一片惊涛骇浪,或者说,他的潜意识就不愿接受这样的荒唐。
周畑羽爱他?这种事,比郑一芮说把他当亲儿子看待还要可笑。
“怎么了?连你都被感动了吗?”他笑问。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姐关切地看着他,“你这孩子小时候就嘴硬。以前你爸打你,把你都快打死了你都不肯喊一声,怎么长大了还这副样子?”
他笑着摇头,说:“我的想法就是,周畑羽怎么看我,根本无关紧要。”
“怎么会,”她握住他的肩,“你难道忘了,当初你在火海中被人救了出来,但是一直都不能确定那个人是谁吗?”
“……”
手指猛地抽了抽,他震惊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道:“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虽然这是我的猜测,但是小枫我告诉你,绝对有这个可能。”
“……你想说,周畑羽因为‘爱’我,所以帮他爸妈策划烧死我和我妈,又突然对我心生怜悯,就冒着生命危险把我救了出来,是吗?”
空气安静了一会。
随后,他姐点了头:“我觉得,你弟他可能做了让他自己后悔的决定,所以他想尽力挽回。”
“挽回……”
当初他出院之后,与那对母子对峙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所谓的亲弟弟端正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带着极尽挑衅的笑容。他根本想象不出,写下这封信的人如果再次站在他面前,会怎样对他复述信中的话。
难道,周畑羽会告诉他,这一切都非他所愿吗?
“后不后悔,都不重要了。”
再次来到走廊尽头的大房间时,门外的保镖对他微微鞠了个躬,道:“骨灰已经保存好,您看接下来怎么处理?”
“拿过来吧。”
“是。”
交代完事情之后,他走了进去。这个之前关过沈有赫的地方,原本可能是个敞亮的会客厅,此时却像个简陋的囚房。
一个符合他预设的囚房。
靠墙的地方坐着一个人,浑身被绳子捆绑着,旗袍也有几处被磨破,露出了带血的皮肤。女人在察觉到他的到来时,无神的双目透出了一丝惊慌。
“还习惯吗?”他走到她面前,环视了一遍周遭,“对于习惯了锦衣玉食的郑一芮来说,现在这种处境应该很痛苦吧?”
女人只是看着他,哑声道:“我的人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会有多麻烦,你有做好准备吗,小枫?”
“我不在乎多少人来,”他走到一旁的沙发边上坐下,“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的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周氏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人的脸僵硬了一秒,随后道:“什么发生了什么?”
“不用装傻,”他抽出烟盒,点燃一根抽了一口,“赌场,人身买卖,伽蓝寺,边上那个市场,这些东西,我想你知道的不会比周烨少。”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对方蹙紧了眉,“是那些阴谋论吗?你怎
', ' ')('么可以去听信这种东西?”
这时门口进来了人,对他道:“周先生,东西已经拿来了。”
他看向那个盒子,女人的神情也随之改变。他站了起来接过那个盒子,随后来到了沙发旁宽大的洗手池边上。
郑一芮的眼神从他手中的盒子,转移向了他身旁那个水池,嘴唇抖了抖,道:“你要干什么?”
盒子被轻轻晃了晃,寂静的空间里,里面传出的“沙沙”声显得格外突兀和阴森。
“我的请求很简单,只需要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拿到我要的就会放了你。”
女人盯着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吗?你现在根本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疯了!”
他点了点头,道:“这样吧,我让问题更清楚一点,一,那些交易是不是还在进行,二,现在谁是主事人,三……”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盯着那双眼道:“伽蓝寺和这些是什么关系,那个叫‘王凌’的人是谁?”
女人只是闭着眼,双唇紧抿着。见状他低叹了一声,示意旁边的手下过来,抬手将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倒了吧。”
瞬间,沉默着的人猛地抬起了头,厉声喊道:“住手!……”
“想住手,得等价交换。”
“……我说,”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哑,“我说……”
“好,”他抖了抖烟灰,“慢慢讲,我们有时间。”
空气再次陷入了沉寂,如同一个极长的,令人难耐的预告。
在他的耐性即将被耗尽的时候,对方开了口:“那些事很早就开始了。在我和炳炎结婚之前,我先认识的周烨,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在做一些见不了光的事。”
“我曾经质问过他,因为我知道这些事一旦传出去,所有人都别想好过。但周烨很固执,我也不知道他在固执些什么……炳炎因为这个事跟他起过不少冲突,甚至有时候我会怕,怕他会为这件事起杀心,去害你爸……”
说到这里时,女人抬头看了看他,苦笑了一声,“当然后来,他确实这么做了。只是那时候,每当我觉得他们可能决裂的时候,你爸都会首先示弱,然后用一些手段去帮忙掩盖这些东西,间接地,纵容了事情的发展。”
“至于现在的情况,我知道的是,那些交易的关系方还和周烨有联系。没有他的支持,我们很难把周氏剥离出来,想要全身而退对我们来说很难。我试过,但波及的势力远超过我的想象,加上董事会施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里,他开了口:“董事都知道吗?”
女人摇了摇头,说:“少部分。这件事在公司里还只是传言,知道的人必须管住嘴。至于现在还有什么交易,谁在主持,我都不清楚,我唯一肯定的是,那些人还在继续。”
“对于‘王凌’这个人,你知道多少?”他将骨灰盒放在了一边,靠在墙上抽了一口烟,“你儿子在信里说,这个人是伽蓝寺和周氏的对接人,是真的吗?”
“……小羽?”女人愣了愣,眼神不敢置信,“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他……他还说了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他静静直视着她,在对方有些模糊的眼神中,他竟感到了逐渐发酵的恐惧。
一种害怕面对真相的恐惧,向他的全身蔓延开来。
“王凌……”女人回忆着,“当初为了寺庙拆迁的事,我和这个人碰过一次。他很健谈,典型商人做派,但如果我没记错,他是寺里所谓的方丈,法号是……”
不自觉地,他微微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他看到女人侧过头看向他,清楚地道:“空弘。”
霎那间,好像一股力量控制住了血液的流动。
那只捏着烟的手已不受控制,任由火星吞噬香烟,进而缓缓爬上了手指的关节,烧焦的皮肤传来一阵阵刺痛。
耳边,响起了一个人温和的声音。
是他母亲——
“小枫,这位是空弘大师,快行礼。”
“大师……您好。”
……
“距离当初施主出生于此,也过去那么多年了。”
……
“我们不能再伤筋动骨了。现在就等拆迁完毕,大家都可以重新开始。”
……
“阿弥陀佛。如果和这里的缘分已尽,我们还是想开一点好。”
……
“写枫,这是空弘大师的画,你还记得他吗?”
……
时光,像是被压缩进一个极小的空间,他被迫穿梭于狭窄的管道中。
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密集地来回播放。那个慈眉善目的,仿佛永远一身洁净,永远能看透一切的形象,不停地盘旋在脑海中。
来回地,辗转地,碾压着……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重新找回呼吸的节奏时,才发
', ' ')('现自己已经蹲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他哑声道。
郑一芮笑了一声,说:“你是想问我,他这么做的理由?”
令人生寒的默示中,女人回答:“还能是什么。那几个和尚,俗人能有的东西可什么都没落下。”
“……关于伽蓝寺和周氏,还有什么?”
“那个游乐场的案子,”女人斜眼看向他,“当初你为了这个寺,要拿出所有股份和我谈判,现在后悔吗?”
他没回应,只是站了起来,拿起了那个木盒。
郑一芮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中,在看到他带着盒子经过的时候,眼神骤变。
“你去哪里……?”女人的表情近似癫狂,“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你还想要什么?!”
他没回头,只是有些缓慢地,径自向门外走去。
“……周写枫!”
……
在背后这扇门关上的瞬间,他只觉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在了墙上,大脑里只剩下一阵阵眩晕。
这时,耳边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缓缓地靠近他,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让我一个人待会。”他说。
“沈有赫逃了。”
“……”
他抬头,皱眉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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