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多幸运的人,养父母说到做到,他们一生没有别的子嗣,所有的爱,就全系在她一个人身上。
直到白发人送黑发人。
回了东京后,虽然第一时间打听了父母亲的消息,亲自去看上一眼,却是不敢。作为替港.黑干活的报酬之一,森鸥外答应过西九条薰,会替她私下照顾好母亲,西九条薰便心安理得地做起缩头乌龟。
在乎的、深爱的人,不声不响突然地消失,整个世界遍寻不见,那有多么痛苦,她再清楚不过。五个月便能叫她濒临崩溃,母亲这五年又怎么度过?
从冲绳离开,太宰治回了横滨,西九条薰则来到东京郊区,站到了父亲的墓碑前。或许是太宰的话给了她触动,也或许是同降谷零的相遇让她放下执念,她终于来到此处,来见见她最亲的亲人。
一直缩着的乌龟,触到了海的冰冷,还是要回到父母的怀里。
“对不起,这么晚才来看您。”
才一句话,便哽咽了。同样是死亡,父亲是幸运的,闭上眼忘记了一切,彼世轮回,又是新的开始。至于痛苦,都留给还在挣扎的人。
“我很好,请您不用担心我,也不要担心妈妈。她也会好好的。”
墓园里种了很多桑树,绿油油的叶子,间隙里流了满地的阳光。墓碑上“西九条”的字样像印章一般刻着树叶影子,风一吹来回晃。像在回应西九条薰的话。
入了夏的太阳,还是那么刺目而热烈。她伸着手臂搭在额头望了望蔚蓝无云的天空。
“看上去是个好天气呢——”很温柔的一句话响在清风里。
西九条薰回过头。身穿棉麻裙子的妇人抱着一束红色美人蕉站在那里,嘴唇弯起来朝她笑着,眼睛上架着反光墨镜,倒映出一张惊愕的脸。
“妈……哈啊……嗯,您说的对,是个好天气呢。”
妇人绕过她,走到父亲的墓碑前,那束开放得艳极的美人蕉放下去。
“别人家扫墓都要菊花,偏偏我家那位就喜欢颜色鲜艳,最好是大红色的花朵,真叫人受不了。”抱怨的话给她讲出幸福的味道,好像能想象到曾有一天,墓里睡着的人撒娇似地对她开玩笑:“将来来我墓前看我,一定要带颜色鲜艳的花朵,我最喜欢大红色。”
父亲的病已有多年,大概他早感知到了死期,但不愿看母亲悲伤,故意要她去买好多好多充满了生机的色彩——或许他未尽的话正是要母亲好好地、快乐地活着。
那时候,父亲知道他疼爱的女儿已经先他一步去了彼世吗?
他们之间,竟连告别都不曾有过。
“小姐是来看谁呢?”
“啊,那个……”西九条薰躲避着她的眼睛,随便胡诌道:“来看我前男友——对,他死得很惨。”
“那还真是感情深厚啊……”
妇人一路陪她走出墓园,回到停车场。两人道别后,西九条薰坐进车里,人还是懵的。
怎么会这么巧碰到妈妈?
她赶紧拿手摸脸,确认红叶姐远程指导,太宰亲自帮忙弄的人.皮.面.具还在,松了口气。
方才一路都提心吊胆,生怕被妈妈看出破绽。幸好为防万一,提前做了准备。
不是不想,不是不愿见她——只是同已去往彼世的父亲不同,母亲她仍是确实还活在这世上的人。
西九条薰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腹部。衣料的遮掩下,那里有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代表着她现在是一只虚,不是一个人。
她是个人类社会的异类,一个短暂从彼岸来的偷渡客,迟早有一天,是要回虚圈的。那么再去见妈妈又有什么意义?给她希望,再给一份绝望,这样的事,怎么忍心对她做?
“笃笃——”两下,母亲去而复返,又来敲她的车窗。
“小姐,真抱歉——我的车子没油了,可以拜托你捎我一程吗?”
……这、这也是没办法,毕竟是母亲提出的要求,总不好拒绝。
一路载着人到了家门口,又三请四请地请去喝茶。说着:“麻烦小姐送我回来,要是连杯茶也不招待,不是太失礼了吗?”
也有道理,母亲一向知礼,非要拂她好意又要心生不安。
“那就打扰了。”
她的家是日西结合的风格,大门是木门,进去是花团锦簇,小桥流水,绿柳低眉的庭院,踩上檐廊,拉开门过一段玄关才是起居室。起居室里的风格便是全然西式的了,沙发、柜子、茶几一样不少。虽然五年没有来,家里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西九条薰在沙发上坐下,母亲很快从厨房端来了红茶和巧克力小蛋糕。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的蝉鸣像大雨一般叫着。
“今天因为想静一静,所以给家里的佣人都放了假,是不是太过安静了?”
不会,这是很舒服的安静。风声、鸟叫、蝉鸣,身边还有母亲——再想到虚圈亘古不变的冷月和白色沙漠,西九条薰情不自禁地想道: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她为这想法感到惊讶。非常明白生的可贵,但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或者说,因为明白生之可贵,所以更从容地接受死亡。
可是回到了灵魂的栖居地,她也忍不住会想: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要是还活着,她能在夏天穿吊带裙露脐装,不管太阳有多热烈,也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要是还活着,她能坦然无畏地面对爱自己的人,掀开面具,告诉她我还在你身边;要是还活着,她能等下个春天到来,再去疯狂不保留地爱一个人;要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