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低柔的嗓音忽而尖锐,颤抖却又低哑,木舒捂着脸,忽而低声地呢喃道,“我、我才是……名不副实啊……”
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彻底冲垮了她悬于一线的理智,她近乎放逐自我一般,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我……只是一借尸还魂的孤鬼,不是……你们的妹妹啊。”
话音刚落,木舒便像是被眨眼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满脸泪水,呼吸短促,哽咽抽噎得几乎再说不出话来。
她用尽毕生的勇气去撕破这个残酷的事实,却不想叶英微微沉默了片刻,却又语气平淡地道:“你是。”
“我不是!”木舒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身躯,却还是焦急地开口否认了他的话语,“请你听我说,你妹妹她在五岁的时候——”
“你是。”谁料,叶英却近乎失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地道,“草木之木,舍予之舒,这是你的名字。”
木舒微微愣住了,是“名字”,而非“字”。
——是了是了,她原本是姓“木”的。
“我的七妹生而知之,聪慧、果敢、内向又温柔……”向来情绪内敛的叶英,第一次与眉睫之间流露出这样真实明显的悲伤与哀恸,“她会将自己前世的所有写在一本书上,从不肯将那书册示与他人。书册上写到,叶家本是六子,她是多余的。”
叶英从随身不离的轻容百花包中取出一本陈旧到书页泛黄的蓝皮书册,轻轻搁在桌子上。
木舒看着那书册上熟悉又稚嫩的字迹,一阵强烈的荒谬感席上心头,甚至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叶英的语气仍然如往常一般平淡,但是却又从中横生出几分清浅的温柔:“她爱笑,紧张时会揉搓自己的衣袖,摸她的头她会下意识地回蹭,思考的时候会用笔或手轻轻叩击桌子,喜欢清粥小菜,最讨厌燕窝。”
“她不是九阴绝脉之体,根骨天赋虽佳,却非绝世,为人处世之道,已有君子藏锋之德。”
说到此处,叶英微微一顿,似是拾捡好情绪一般回归了淡然,话语却微现锋芒:“开元二四年,她遭遇了不测。”
“枉我习剑一生,却护不住自己幼妹,甚至连她的身躯为人所据,我亦无计可施。”
“幸也不幸,开元二五年,吾妹归来,失而复得是幸,却苦她前尘尽忘,伤残一身。”
木舒双目放空,愣怔无言。
“这般长兄,岂非不是名不副实?”
室内一片死寂,是什么苦口腥涩的药汁,倾倒在这泛着凉意的空气里。
第七十八章 人非圣贤
没有人知晓,幼妹当初出事, 最为心焦的不是情绪外露的叶晖, 而是那个向来不显山露水的长兄。
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 是以哪怕外人发现了幼妹的不对之处,也只会以为稚子不懂事, 知晓自己天赋卓绝便矜骄自傲了起来,或者是一场病痛导致性情大变,并不过多放在心上。但是叶英不同, 他眼中的世界本就有别于常人, 他看到的听到的感知到的, 也总是比常人更多一些,故而承担的东西也总是比别人更多。
对方并不是一个谨慎的人, 但是似乎有人背后时刻提醒她小心, 甚至成功将对方塑造成了一个一朝得势便夜郎自大的幼童。
小妹突然喜欢上了燕窝, 突然变得傲慢少言, 突然性情变得尖锐,叶英心中忧虑, 却无法从中理出个头绪, 甚至思索小妹是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于是叶英去寻她谈话, 几经斟酌, 言辞温柔, 但是他看见对方一抬首投来的眼神,忽而心就冷了。
那时他心剑未成,尚未自闭双目。他那个惯来温顺乖巧的幼妹, 那个总是用一种怀念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女孩,何曾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长兄?那种——大胆的,肆意的,充满了爱慕和欣赏的目光,叶英忽然就什么都懂了。
虽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小妹定然已经不是小妹了。
那时他眉眼疏淡地看着女童向他撒娇,言谈自如,心却飘在云海之上,浸着那样空荡而麻木的疼。他几乎想拔剑,质问这个占据了幼妹身躯的女人,问她——她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夺取他人的躯体?她到底,把他的小妹藏到哪里去了?
后来,那些问题大多也不重要了。
精怪也好,孤鬼也罢,他只想知道,他的幼妹可还活着?
他的小妹最爱纸墨,那占据了她身体的女人却不爱看书,他寻了个借书的由头,取走了幼妹从不离身的书册。那时他武功已臻化境,却依然觉得这鱼米之乡的冬天是前所未有的冷。心口被塞了一团荒凉的雪,刺骨冰寒却不及半分失去幼妹的哀恸。
知晓一切,却束手无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绝望?
他心中怀揣着那一丝微薄的希望,甚至没有将这份秘密告知于他人。只是闭关苦修,心却挂念,许久许久都无法静心,甚至险些因此而走火入魔。内息絮乱却遭到方宇谦的攻击,他将对方击退,却蓦然看见窗边一闪而过的剪影。那时的心中是何等的惊惧,叶英也无法回想,只是强撑着沸腾的内息追上去,看见的却是那具幼小的身躯被击飞出去后转眼染血的可怖模样。
心突然就空了,他出手护住了那具驱壳的心脉,感觉到她的气息渐渐微弱,可笑地发现连妹妹最后存在的驱壳或许都留不住。
自顾不暇之际,担忧自己走火入魔后会伤害到藏剑山庄内的弟子,叶英只能撑到叶晖赶来,才急忙离去。神智混沌地踩在西湖河畔略带湿润的泥土之上,那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在细雨朦胧的天幕之下抬起头,三千青丝尽覆霜雪。
大悲大痛,自此希声,何以言语?他的心剑之道逐渐通达明晰了起来——以心代目,从此便再无迷障与困惑,无法达到更高的境界,他连自己的本心都看不清楚,又谈何而来的守护弟妹?守护藏剑?守护大唐的盛世山河?
因祸得福,幸也或许不幸,他的幼妹最终还是回到了他们的身边——以这样惨痛的方式,接手这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的一生。
木舒愣怔无言地凝视着自己的兄长,眼眸里沉淀着迷茫与空洞,那一滴从眼角滑落的泪珠坠在脸颊上,风一吹,就刺得皮肤凉沁沁的疼,像是冬天的雪。她神情麻木,却相当镇定地伸出手翻开了桌上的书册,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稚嫩笔迹就这样映入了眼帘。
叶英的沉默无言之中,木舒冷静地翻看了整本册子,随后她闭上眼,心中回荡的话语辨不出喜怒。
“系统,你出来,告诉我真相,或者我替你选择灭亡。”
【对不起,宿主,我并无探寻此事的权限。】那往日里十分安静,唯有涉及任务之时才格外亢奋毒舌的系统此时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气势,显得格外委屈以及茫然,【我是初生系统,从启动程序的那一刻开始就绑定在宿主的身上,主系统的等级权限比我高很多,严格来说我的确是他们口中‘最低层次’的系统,宿主的过往、记忆以及思想,我都没有权利查看。】
【但是宿主,我绝无害你之心,你是我的第一任宿主,你的成功和幸福与我的未来息息相关,我不可能自取灭亡。】
木舒眼睫轻颤,又问道:“那么现在,我问你问题,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告诉我。”
系统委屈巴巴地应了,谁知道木舒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直捣黄龙:“你们系统的级别分类,晋级方式,告诉我。”
系统几乎要哭了,支吾道:【对不起,宿主,您并无查询此事的权限。】
木舒睁开眼,又缓缓闭上,那双温润如西湖烟雨的眼眸,此时清澈明透几可看穿一切:“那么,告诉我,积分是什么?”
系统几乎要为自家宿主剑走偏锋却能紧抓重点的敏锐度震惊了,半晌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慢吞吞地说出了答案:【一切虚无的意念形成的力量,都可作为系统之中的‘积分’,比如功德、气运、念力、信仰,这些由人类本身而诞生的精神体系能量,都可以转化为我们的积分。人类利用积分同我们进行交易,我们给予物品,他们付出能量,平等的交易之后我们可以籍由能量而获得成长。】
“你对我的情况,当真一无所知吗?”
系统一阵冗长的沉默,才低低地道:【并非一无所知,但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更何况我也是一知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