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摇到最下面的车窗里,露出康纳亮晶晶的小脸蛋。
“他们说,他们说死亡就是终点。”康纳抽泣着问亚历山大,“终点是什么意思?”
“死亡不是‘他的’终点。”
“你骗人!”康纳哭出了声,奶乎乎的,“呜哇——”
“我不撒谎。”
“胡说!没有、没有人不撒谎!”康纳一边哭一边口齿清楚地指责亚历山大,“会说这种话的人一听就是在撒谎!”
虽然是卡尔的儿子,但康纳和卡尔根本就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卡尔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很有自己的脾气了,康纳看起来冲动,实际上却很……怎么说呢?
温顺这个词有些过头了,好哄似乎更合适一些。
而且康纳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快长大,卡尔就算二十多岁了,撒起娇来还是浑然天成,没一点儿装模作样的痕迹。
但此刻,在康纳情绪激动的时候,他的小脑袋瓜忽然就灵敏起来,而且也忘了压着嗓子让自己听起来更成熟,小孩子特有的奶腔暴露了出来。
现在康纳倒是像极了卡尔,亚历山大出神地想。
这种相似令他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弯下腰,将手指轻轻搭在车窗的边缘,你很难形容他究竟有什么变化,因为他的表情依然没有太多波动,他的语调依然鲜少有所起伏,然而康纳的哭声却渐渐止住了,他仰着脸,看着背光的亚历山大。
“他会回来的,我保证,康纳。”亚历山大说,“可能会花上一些时间,也需要做出一些牺牲——但他会回来的。从来都是这样。”
康纳望着亚历山大。
他让康纳觉得捉摸不透,却也真实可感。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他带着哭腔说,“但我没别的选择了,对不对?”
亚历山大用沉默做回答。
卡尔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开始睁开眼的那个位置。
他飞在天上,脚下的地球娇小而美丽,宇宙仿佛无穷无尽。
死亡就在他的身边,宽大的黑袍犹如巨大的翅膀张开,将他笼罩在阴影的下方。
但她的动作并不带有恶意,更像是一种接纳和保护。
“……我不明白。”卡尔说,“这是什么意思?”
死亡的旅途他已经走到了终结,他的一生就这么铺陈于他自己的眼前,尽管它的顺序并不遵照时间的发展,而是遵照他自己的感情的变化,而且其中一定有相当程度的遗漏,但卡尔依然轻而易举地梳理清楚了一切。
在他那并不算漫长的一生中,每一个细节都安静而又不容忽视地发着光。
“我是死亡的聚集体,卡尔,我是死亡本身——但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有些生命,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的。”死亡说,她空渺的声音后,怪异的鼓声忽隐忽现,“在万古之中,连死亡本身亦会消逝……”
“好的好的,够了。”卡尔打断了她,“我们不讨论那些。”
死亡用一种富有戏剧性的语调说:“当然。”
卡尔降落在某个山巅。
他坐在树下,问死亡:“我已经看过我的过去了,然后呢?”
“然后你应当归于我。”
“我绝对——绝对不能死。”卡尔斩钉截铁地说。
“生者的世界就那么让你留恋吗?那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它简直糟透了,尤其是对你来说。”死亡轻轻叹息,“地球,多么脆弱,多么愚蠢,多么狂妄……而你的生活又多么可悲。”
“它不完美,但值得奋斗。”卡尔回答,“因为那些值得我为之奋斗的东西,我也爱那些不完美。”
“或者你爱它,就是因为它的不完美。设想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没有战争,没有痛苦,没有意外和犯罪——”
“——也就没有超人,因为一个完美的世界不需要超人。”卡尔补上了死亡的话,随即没好气地摇头,“这话听起来非常‘莱克西’。”
“我得承认他直指核心。从某个角度看,你确实以痛苦和灾难为养料,只是你采取的方式是消灭它们,而非制造它们。”
“在年轻的时候我也思考过很多,但最终我决定把这些都抛到脑后。”卡尔说,“也许你说的对,也许我并不是一个伟大——不,我本就不伟大——也许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也许我甚至不算是一个好人。”
他所作的一切都出于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