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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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便蹲下,捻起地上碎土,随便撮土为香,正想拜祭父母,却听身后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可被我逮到了!你偷偷在这里……”佟师沛那种永远欢快的声音总是能感染人的,但他看见卓思衡在做什么时,忽得就沉默了,“对不起云山,我不知道你在……”

“你是知道的,我父母都不在了。”卓思衡朝他笑笑,表示自己没有责怪的意思,“今天分外想他们,在殿上唱名的时候想,后来赴宴的时候想,此时此刻更想。这里也没香炉什么的,就简单拜谒一下……我父母都是洒脱通达之人,其实平常也不在意虚礼,我这么做也只算是为自己了却些思念罢了。”

佟师沛静静听完,也跪下到他身边,向诧异的卓思衡道:“那既然这样,就借云山你的土香,也替我故去的母亲和两位哥哥一道寄托些我的思念。我也顺便拜祭一下令尊令堂,表一下晚辈挚交该有的礼数。”

卓思衡很是感动道:“好!那我们一道同拜故去的亲人。”

其实这并不合礼数,然而礼数在此时却也并不要紧。

卓思衡与佟师沛二人三次叩拜,并未念念有词,只是一切都在心底叙说,又或许是真正的悲伤本来就难以自口而言,心中沉痛只能归于寂寥心海。

是夜,睡不着的二人谈了许多,佟师沛,那便是避免到朝谢间为所有进士定落官职去处前,有些人施展八面玲珑的手腕长袖善舞,替自己奔走,靠人情关系谋得诸多方便。然而家里朝中有人的那些,即便进士自己被关在期集所,也还是能多方联络,只是这个形式的初衷是好的,现在也没太多作用,反倒只像联谊。

而卓思衡这种家里在朝中无人无权也无处请托的人,才是期集所制度真正的受害者。

不过他是不需要担心的,因为一甲三人的去处自有定例。

到了朝谢的日子,众人松散的神经便又再度紧绷,今日便决定大家各自仕途

朝谢后,完成了身份上最重要的转变,新科进士们各回各家,与家人齐聚同享喜悦。卓思衡怕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他迫不及待去了驿站给家里去信,让家人赶紧过来,你们老哥中状元组织还给分房啦!

他又写让呼延老爷子也一道入京颐养天年,这样以后小勇哥自南方回来看他也方便。朱五叔有军中职务在身,无法擅离,五婶得空能来便再好不过了。然后他又写了一大堆入京的注意事项,又将皇上赏得银钱的一大部分存入邸店换做银票寄给家中弟妹当做路费,留一点点傍身以备急用。

明日太府寺才能将皇上赏赐的府邸转交,今天他还得去洗石寺住一晚。

黄昏刚过,寺内灯烛初上,香客皆已离去,卓思衡收拾好行李打算去拜别主持,另外再添一些香火钱,感激这些日子寺内上下对他的照顾。

主持在晚业昏修,卓思衡不想坐在屋中枯坐,可以接来家人的兴奋渐渐被一种纷乱心绪替代,他此时迫切渴求静谧的思考,于是去了僧人日常修课业的法堂。

独自一人立凝视法堂菩萨塑像,卓思衡无心替自己去求些什么,只希望家人能平安抵达帝京……而他的命运,似乎便是问了,菩萨也无法回答。

他这两日占尽人世风光,可谓人人艳羡,他虽也开心,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担忧。皇上的态度仿佛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家世渊源,又额外恩典昭彰殊荣,闻喜宴上已有官员对他流露出试探之意,那些没有表现的,未尝不是也已在思量揣摩真正的圣意。

皇上希望他做什么呢?作为当年八大罪臣家优秀后辈的表率?让天下读书人知道,只要努力就有回报?或者是希望给先帝在朝的那些旧臣提个醒,朝中英杰辈出,不是抱残守缺便可安享尊荣?又或者皇上意气用事,只想用这种手段来恶心一下死了的先帝,好像在打脸说:你讨厌的大臣都是好人,不会是你自己当皇帝得位不正有问题吧?

而最危险也是最有可能的,是皇上也想有一套自己的势力班底,去运筹抗衡先帝留下的老臣亲信,均衡朝局,替自己将来想施展的抱负提前铺路。

卓思衡是感激皇上的,给了他祖父与父亲如此评价,即便只是帝王心术的手腕,也足以令他为之折服,更重要的不是对已故之人的慰藉,而是对他在世家人的照拂,皇上这样清楚他家中情况,并且专门做了安排,让他免除在帝京朝中工作时仍然牵挂家里的妹妹弟弟,又苦于家人仍在朔州,难以团聚的离分愁索。

还有什么比这更贴心呢?

但是帝王的赏赐里,往往蕴含的不是君臣情谊,而是更深一层的利益交换。

他需要付出的除了忠诚,还有什么?

后堂的门徐徐打开,夕阳光线已衰弱至虚无,却尘主持穿着日常的旧袈裟向卓思衡行了出家人的见礼,而后引点堂内灯烛,请卓思衡对坐在造像前的一对蒲团之上。

却尘主持笑着捻动佛珠说道:“恭贺卓施主金榜题名,老僧虽是方外之人,但眼见施主日日苦读不辍,也为皇天不负有心人而欣慰。”

卓思衡没想到主持消息这么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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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样当面夸倒有点腼腆,谢道:“原来主持已经知道了,其实我正是为此来告辞的。这些日子叨扰主持了,多亏此地能清心静气专注读书,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寺内上下照拂我实在感激不尽。”

“施主你布衣去绿袍还,再加之平日借住此处时展露的心性和智慧,老僧再愚钝,也不会错看。”却尘方丈的笑容总有种令人松弛的沉静感,而不知不觉间,他已略略睁开笑眼,又道,“可是施主如今身负恩荣与光耀,为何容光焕发之余却仍有困顿郁结眉间?”

“这么明显吗?”卓思衡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来以后官场还得修炼,火候还差点。

却尘朗声一笑,道:“并非施主不能自持心境,而是我方才入内时,观施主望向菩萨造像的神情似有所求,心不静才来佛前求宁静,若是真的静,心静又何须求呢?”

听方丈的话中自有禅意,卓思衡也不再隐瞒,将人生骤变后心情的徘徊曲折一并道出:“我有时踌躇满志,恨不得踏遍大千世界,尝看各种纷繁人间百态,但又因知晓世界多有不堪挫折,不知前路如何,踏出每一步时都多有顾虑,因世界非我一人世界,乃是万千人的世界,我又如何独善?如今步入庙堂之高,固然尊荣备享,也得读书人至高的追求,满足之余,又有苦虑,看不通看不透之事何其多,犹如踏足迷津,故而站在菩萨前静思。不怕主持笑话,我其实并未求菩萨什么,因为我此时连该求什么都想不出来。”

却尘始终静听,偶有点头,此时听罢沉默半晌,忽然一笑:“施主年纪轻轻便能悟得大千世界的苦海慈航,当真慧根天生。人生苦厄处处悲辛无尽,从中探求便是经无量劫数,施主苦读所学是入世金科,自然有许多当局者迷,不知是否愿意听老僧这世外之人说些不同于儒子学说的道理?”

卓思衡之前听过方丈讲法,知他学富五车对各种佛学典故信手拈来,自己对学问好的人有种天然的尊敬感,听他这样说立即怀了谦虚求教之心恭敬道:“晚辈愿闻其详。”

“卓施主可知堂内供奉的是哪位菩萨宝相?”

却尘并不一上来就说大道理,而是侧头仰观二人身旁的菩萨塑像。

此塑像有二三人高,描画精细加以金身,菩萨身坐青狮手持宝剑,法相庄严目有慈悲,此时正静静凝睇同样抬起头来的卓思衡。

他其实并不太懂佛法,然而住在洗石寺里的几个月为缓解读书疲惫,顺路听了好些讲法,如今也知道一些知识,当即说道:“持剑踏青狮的是文殊菩萨,位列华严三圣之一,象征智慧,故而供奉在讲法堂。”

“卓施主果然好心智,只略略听老僧讲过几次便记得许多佛学之要。”却尘点头道,“没错,尊位正是文殊菩萨,乃是智慧的化身,掌大般若无上光明智慧。那么施主知道为什么文殊菩萨作为智慧的化身却是要手持一把宝剑身坐一只雄狮吗?”

确实,执掌三千世界无上智慧的菩萨,却比佛前罗汉还威猛,持剑骑狮,恍若战神,实在奇怪。

个中道理卓思衡完全不知道,于是很诚实地摇摇头等待受教。

“因为通往智慧境界的道路尽是混沌,唯有利刃可破除迷茫,此剑名为慧剑,是菩萨智慧所化。以智慧、也唯有智慧能斩破诸般烦恼结,不为纷繁所迷。所以当修智慧,明是非,断五蕴。青狮威猛凶悍,则是探索世界智慧之勇,狮吼威风能震魔怨,所向披靡。智慧与勇气,便是文殊菩萨给出的探求三千世界净渡苦海慈航的答案。”

智慧与勇气……

卓思衡明白佛经的道理都源于更深层的体系,若要深究只凭几句话是没有办法得点化的,但不知为何,他今日听主持这短短一番话,却隐约有种醍醐感,好像其实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就在心中,只是为眼前表象所迷,舍近逐远。

“我所向往的正是我所畏惧的,因而心怀勇气无需畏惧;我所拥有的正是我所祈求的,因而心怀智慧无需祈求……”卓思衡像是说给主持听自己的总结,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忽然,他仿佛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欣喜满腔抬头欲谢,却只见面前空无一人,门关之声轻叩于耳,主持已悄然离去,讲法堂内寂静平和,仿佛最开始就只有他一人一般。

……

是夜,佟府书房内,佟师沛已经被迫听了两三个时辰的父亲半生仕途总结,他听到头晕脑胀,只想开溜,却眼见父亲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爹,我是在太史馆,又不是去了御史台那种要玩命的地方,前朝史早八辈子编完了,现在这里是养老的,我就在那安静待着,谁也不招惹还不行吗?”佟师沛哭丧着脸说道。

见自己良苦用心被说成提前养老,佟铎气得胡子眉毛乱颤,怒道:“你小子给我警醒点!你爹我给你保入太史馆,是为了你有个高论的出身,今后再去外放还是擢升,都能挺直腰杆,你在太史馆里给我好好听好好学,少像在家一样闲散!”

“知道了……我肯定不敢造次,人家知道我是曾经副相的儿子,说不定有人专拿我错处当自己台阶往上走,故而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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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留心,不许妄为,是吧?刚才的话我都有听。”佟师沛复述自己老爹今晚说了至少三遍的话,满脸沮丧,今天回府时那种得意风光全然不见了。

佟铎看儿子也是听了讲,又蔫蔫的有点可怜,到底狠不下心严厉训斥,扫了孩子高中得名的好兴致,缓缓坐了下来,轻轻叹气道:“好好好,知道你听了……你省试和殿试的文章我都看了,文辞是很好的,今后在太史局再下些功夫,文章之道便是文官到死也都用得上的本事。”

每次省试殿试后,弘文馆为彰显当世文韬与向天下有意仕途的学子立表率,都会将高中之人的文章辑录成册,刻制印板,发行天下,这也是一种由天下悠悠之口来监查的思路,若是有人徇私舞弊,让世人轻易看破文章的高低不符合成绩,便会招致非议,甚至传入圣听。故而以此方式督策阅卷官皆自省慎独,以免落了错处。

“这么快?”佟师沛没想到官方印发的省试文章册子能这么迅速,立刻朝他爹伸手道,“让我看看!我早就想看看那个彭会元写文章哪点好过我卓大哥了。”

“什么卓大哥!说话谈吐这样没规矩。”嘴上嫌弃,佟铎仍是将省试时策合格答卷刻板刊印的书册递给了儿子。

佟师沛边翻边道:“我和卓大哥可是在期集所里撮土为香互相拜过对方已故亲人的好兄弟,那是和桃园三结义一样的兄弟情义,叫声大哥又怎了。”

听儿子颠倒错乱的礼法规矩和不知道哪来的什么撮土为香的江湖话与奇怪比喻,佟铎脑仁疼得直突突,心想卓思衡那样澄净心性慎定品格的优秀晚辈,居然能受得了自己小儿子的跳脱脾气,也是难得。

佟师沛眼睛和心性一样敏捷,飞快看完彭世瑚与卓思衡的两篇文章,顿时有了不屑的神情,将书一合丢在桌上道:“曾大人老眼昏花了不成?彭世瑚的文章哪配和我卓大哥比?”

他这话其实说得很轻佻无状,又妄议主试,说完他就后悔了,感觉自己又要挨一顿臭骂,谁知父亲却略带欣赏目光看向他,似是笑了又忍住,只略略点点头:“看文章的眼力倒是很有为父当年的风范,将来让你去做个学政历练或许还不错……这个以后再说,我问你,你也觉得彭世瑚文不配位?”

今天并非不好,论理去比他人,自是高了一筹,但卓大哥文章何止通透,简直是振聋发聩,文辞之间又锐意风采,胜他何止一筹?”

“孩子,你可知道,你的想法……或许和官家是一样的。”佟铎听完儿子的论述后,十分欣慰。

“皇上也这样想?”佟师沛惊住了,“爹您是怎么知道的?”

“皇上在殿试后又去看了省试的卷子,然后便将曾玄度急召入宫。”佟铎意味深长说道。

“他被革职啦?”佟师沛没想到皇上这么雷厉风行。

佟铎每次刚对自己这个聪明儿子感到满意,就会被立刻气到发颤:“胡说!官家哪里是那种喜怒无常的个性?不过立即召见这件事本身便能说明问题了。”

“那就是小小表达不满后申斥一顿了?”

“不见得。”佟铎略微沉吟后说道,“曾玄度是近臣,又才拔擢为翰林学士,自有他能常常伴驾的能耐,皇上垂问,他当然早就想好应对之策,此次急招,大概皇上也不会深究。只是可惜卓家好儿郎的连中三元……”

佟师沛心想当官真的难啊,又替卓思衡不平道:“父亲和刘世兄都赞过曾大人的学问,可他却未能为国秉公则才,当真令人失望透顶。”

佟铎叹了口气道:“或许,正是因为他秉公为国,才会这样选择……也正是如此,他才仍是被皇上视作股肱……这便是他的选择了。”

卓思衡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当然产权可能是在皇帝手里。

但普天之下谁家房子的产权不是皇帝的呢?

这样一想,他心理格外平衡,自太府寺官吏手中拿了地契,和范希亮直奔新家。

他的新家地段很好,在大内外沿朱雀大街直行一段,拐入浚仪桥街再折回一点的右掖街,这里离他未来的办公地点中书省很近,卓思衡算了一下,他大概可以每天花个二十分钟走着上班。

但这个想法刚说出来就被表弟否决了,他说自己家离老爹办公的鸿胪寺更近,但他老人家也都是坐轿子去处理公务,因为穿着官府官靴再在大街上腿着走就太有辱斯文了。

卓思衡没能将有辱斯文和上班顺便锻炼进行有效联系,但他作为职场新人还是不要太出奇冒泡比较好,于是将此念头打消。

或许是因为地段卓越,小小的崭新卓府周围聚集了好多官宦人家的宅邸,前后左右住着的不是尚书就是侯伯,都是恨不能占据半条街的极大门户,偏偏路经过他家这里折返出个小斜角,种着些杂七杂八不知名的树,分隔开离大路较远的一间院子。院子小小的正门冲内巷而开,不对着谁挨着谁,青墙黛瓦秀气质朴,比旁边的人家是小了太多,但对于卓思衡来说已是极大。

大门内有个铺满压阑砖的小门厅,有水井树木,四周围一半的“短”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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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的厨房,穿过去后是正院,虽然只有一开一间,但内里空间很大,若是隔开还能单独隔出个房间来,而左右各有宽敞明亮的厢房,西侧还有个单独的小耳房。

最惊喜的是正院后有个大概七八丈见方的小院落,没山没水,但已有了花园的布局,略微栽种些树木就能心旷神怡起来。园子当中还有个小小的亭子不像亭子、屋子不像屋子的建筑,卓思衡从没见过,范希亮知道他一直住在北方,也没见过中京府这地处天下之中位置的府邸,便细细讲道:“这叫凉阁,围着的这一圈不像墙也不像窗的其实是可拆卸的亮格,夏天拿掉后在其内通风纳凉,冬季若用则装上后内里再挂一圈帘幕,表哥也在帝京过了一冬,这里没有那么冷,一年顶多下两三次雪,就是有时北风逼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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