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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周周地过去,一踏入十二月,圣诞节就近在眼前了。
除了艾什,和罗尔斯见面最频繁的,是他的主治医生马歇尔。自从上一次罗尔斯发病晕倒的事件后,马歇尔甚至把安排检查的频率,提高到了每周一次,以便及时地调整治疗药物的使用。
“但是保守治疗终究不能解决问题,罗尔斯……”马歇尔郑重地警告道,“如果你不希望今年是你最后一次过圣诞节,就必须尽快接受手术。”
“米尔斯他不会……”
“他会的!”马歇尔攥紧了手,“唯独你的请求,是富兰克林先生一定会接受的。”
一同前去疗养院的还童犯,很快就察觉到,艾什和罗尔斯的关系,亲近得有些不同寻常。罗尔斯又先后两次,找借口带艾什出去,任谁都看得出,男人可不是为了要教训他。嫉妒点燃了其他人的不满,他们明明也努力完成着志愿服务工作,凭什么只有艾什得到了特别的优待呢。很快,关于艾什和罗尔斯之间有不正当关系的传闻在学生之间散播开来,甚至连负责志愿活动的麦克斯先生,也要求艾什减少与罗尔斯的来往。
充满侮辱性的传言与霸凌不断持续着。大家私底下叫他“卖屁股的”,将他拖入洗手间用消毒水淋湿全身,用记号笔在他的屁股上画计数符号……艾什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唯一的慰藉,就是在周五的志愿服务,能够见到罗尔斯一面,那是他仅有的,情绪宣泄的出口。
艾什掰着手指头,数着所剩无几的和罗尔斯见面的机会,他有着一定要亲口传达的心意。
“哟,艾什。”这天放学后,当初逼着艾什参加志愿活动的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男孩转身想跑,却被人扯住书包,摔在了地上。三人将他拖进了一条小巷,当着他的面,将他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听说你在疗养院卖屁股,呵呵呵……”带头的男孩踢了踢地上的书本文具等杂物。“那个男人给了你不少好处吧?”男孩捡起地上的围巾,嘲笑道,“难道只有这个?”
卷成一团的绒线织物里掉出一张卡片,艾什挣扎着想夺回来,却只让三人更加确信其中的价值。左右二人将艾什摁住,领头的男孩读出了卡片上的内容。
“罗尔斯先生,我从不期待会有圣诞老人,而我的愿望,我相信也只有你能够实现……”男孩打开了贺卡,上面画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一棵圣诞树前,旁边还歪歪斜斜地画着一栋房子。
“请你当我的监护人好吗?啊哈哈哈哈哈——”男孩大笑不止,“原来……原来你在手工课上偷偷做这个!哈哈哈哈哈——”说着,男孩随手将卡片撕碎,揉成了纸团丢在艾什的脸上。
“他不过是玩玩你罢了!别在这儿做梦了!”
“闭上你的臭嘴!”艾什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难道不明白吗?”男孩又捡起沾了灰的围巾,“那个男人知道,志愿服务活动只有两个月的时间,结束之后,你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玩够了这两个月,他就会把你扔掉了,你却还在这儿做着你的美梦!这可真是……”男孩撕扯着围巾“天真得让人火大!”
“别碰我的东西!别碰……”艾什的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虽奋力与三人扭打,但三人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体型与力量上的差距令他毫无胜算,立刻就落入了下风。当着艾什的面,围巾被扯成了支离破碎的一团绒线,这样仍不解气,三人又对着线团撒尿。艾什把已经不成型的绒线团抱在怀里,用身子护住,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别碰我的东西……这是先生留给我的……”
艾什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去的,他的耳边始终重复着那个男孩对他说的话。
“他不过是玩玩你罢了。”
“别做梦了。”
艾什原本也以为,自己不会再做梦了。可是寻求温暖本就是人的本能,在无边无尽的寒夜里,哪怕是一点微弱的烛火,也让人梦见太阳。
或许是艾什浑身又脏又臭,脸上挂彩又双眼通红的形象太过吓人,米尔斯见到晚归的男孩也没有苛责,只一言不发地带男孩去洗澡换衣服。
这是圣诞节的前一周,疗养院里也开始布置各种节日装饰。
艾什心不在焉,虽然卡片被毁了,可他依然执着地想得到一个答案。趁着大家都在忙于布置,男孩偷偷溜出了大礼堂,直奔中庭花园。
一路上,那天欺负艾什的男孩说过的话,仍然在他的耳边萦绕不绝。
“他不过是玩玩你罢了。”
“玩够了,他就会把你丢掉了。”
“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艾什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甚至让男孩感到胸口一阵阵钝痛。为期两个月的志愿服务结束后,如果没有监护人领着他来疗养院,他确实很难见到罗尔斯。富兰克林先生当然不会那样做。那个男孩说的是事实,这正是让艾什害怕的地方。怀疑的种子飞快地生根发芽,令他的内心不免动摇。
时间已接近六点,天色渐暗,气氛阴郁。艾什踏入花园,看见男
', ' ')('人正在甜橙树下布置着什么,整座幽暗的花园里,唯有那里透出暖意的光。男孩忽觉脚步沉重,甚至有了一丝退缩的念头。他在悼念他的儿子吧,艾什忽然意识到,无论是谁,无论我们有多么努力,总有一些无法摆脱的过去。男孩没有继续往前走,他终于明白,自己总是急于知道答案,却忽略了自己没有直面答案的勇气。男孩转身正要默默离开,却听见罗尔斯在背后叫住了他。
“艾什?!”罗尔斯快步走来,又惊又喜地抱住了许久不见的男孩。“真高兴再见到你。”
两人的身子紧紧贴着,罗尔斯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如此让人不舍。这一刻,艾什再也无法否认,他贪恋着他的“先生”,带给他的每一丝温暖。男孩又自责地想到,他没有保护好先生留给他的东西,连这最后一点充满暖意的纪念,也因他而失落了。
“先生……”艾什满怀歉意地掏出那一团破烂的绒线,颤抖的哭腔显得小心翼翼,“围巾,被人给……呜呜呜,对不起……”仿佛做错事的反而是受伤的自己。
罗尔斯蹲下身来,为男孩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安慰道:“没关系的,我可以再买一条给你。艾什的圣诞礼物,就是想要围巾吗?”
听到这里,艾什顿时泣不成声,挂在男人的肩头口齿不清地哭喊道:“我不要!我要的不是这个!我想……我想要先生,当我的监护人!”
罗尔斯感到心脏仿佛被人重击,他自以为可以满足小男孩任何天真或任性的愿望,可唯独这个,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承诺。
“对不起,小家伙……”罗尔斯轻轻地推开了艾什,语气中满是不忍与歉疚。“我没有办法……”男人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花坛边。
艾什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伤心痛哭,撒泼打滚地求男人回心转意,可是当他听到罗尔斯亲口拒绝了自己,却反而感到一阵释怀。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男孩终于想起来了,那天在法庭上,他的帕帕和爹地离开旁听席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哭喊着求他们留下。他们要走了,男孩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留不住。
泪眼模糊中,艾什注意到了甜橙树下的布置:鲜花与烛光簇拥着一幅青年的遗像。男孩揉了揉眼睛,认出了遗像上的青年,也看清了遗像上的名字:利亚姆·罗尔斯。
“利亚姆·阿德勒……”艾什不自觉地念出了他的名字,他恨自己没有早一点记起来。
“阿德勒是我母亲的姓氏,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带着我,离开了我父亲……”
在感到震惊的瞬间,愧疚、悔恨与思念在心中波涛汹涌。利亚姆和自己说起过的,他应该早点想到的!
他父亲的姓氏,就是罗尔斯。
“艾什?!”罗尔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抓住艾什的肩膀,激动地追问:“你认识利亚姆?艾什?你知道些什么?你认识利亚姆?!”
男孩已经到了奔溃的边缘,他挣开了罗尔斯的手,哭着否认道:“我不认识……对不起……不要再问了!”
“艾什!对我说实话!”罗尔斯蹲下身来想抱住男孩,却被用力地推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要再问了!”艾什慌不择路地冲出了花园。罗尔斯正要起身去追,忽然感到胸口传来剧痛,他捂着心脏,艰难地挪动到墙边,在失去意识之前,按下了紧急呼叫。
艾什擅自离开工作区,而且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去和罗尔斯见面,这让麦克斯大为光火,他手拿着板子站在礼堂门口,正等着男孩自投罗网。这一次罗尔斯没有出现为男孩解释缘由。当着所有人的面,艾什光着屁股,挨了重重的三十六下。
时间来到一周之后,这是平安夜的前一天,最后一次志愿服务。
男孩的脸上、身上的瘀青又多了几处。
无论如何,要去向先生道歉,再好好道别。男孩这样想着,休息时间一到,他就奔向了中庭。
艾什一边走,一边反复在心里排练着,该如何向罗尔斯道歉,他甚至想用“以前认识的另一个朋友,也叫利亚姆”这样简陋的谎言来搪塞有可能面临的质问。然而来到花园的那一刻,男孩失望地发现,罗尔斯并没有在甜橙树下等他。
艾什仍心存侥幸,又来到花房,然而等在那里的,却是另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富兰克林……先生?”男孩浑身发抖,他从监护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令他胆寒的怒火。
米尔斯径直走到男孩面前,扬起手来狠狠地抽了男孩一记耳光。“你差一点,就害死了他。”
艾什疼得眼中泛泪,嘴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住手,富兰克林!”罗尔斯拄着拐杖,勉强加快脚步,挡在了二人中间,把艾什护在身后。“你凭什么这样打他!”
富兰克林露出略感诧异的表情,笑着问道:“怎么,他没告诉过你,我就是他的监护人吗?”
艾什在此之前从没见过罗尔斯拄拐杖,仅仅过了一周的时间,竟看着憔悴了不少。他联想起富兰克林
', ' ')('说的那句话,顿时恍然:一定是他害得罗尔斯情绪激动因而发病了。这令男孩心痛自责不已。
罗尔斯怒火中烧,握着拐杖的手用力地攥紧了。“原来就是你,一直在虐待艾什……富兰克林,你以前可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我倒也觉得奇怪……你这台杀人机器,什么时候转行,装起圣人来了?”富兰克林接着问道:“你该不会还以为,你身后的这个小人渣,真的叫艾什·柯林斯吧?”
眼看罗尔斯神情疑惑,富兰克林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们认识,没想到原来,你们根本连彼此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
“那时候反抗军利用还童者,混入平民儿童中进行偷袭作战。那时候的罗尔斯少将,为了进行报复,下令将俘虏的二十多名儿童,吊在刑室内,鞭打至死。”
“不要再说了!”艾什尖叫着跪倒在地上,他无法相信,那么温柔的罗尔斯先生,曾经是一名双手沾满血腥的战犯。“过去的事情……并没有那么重要。”男孩流着泪说道。
“当然,当然!”富兰克林怒吼着,“人在为自己的罪过开脱的时候,总是会这样说!过去的事情不重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全都是狗屁!你们这群懦夫,只会为自己开脱……而我可是……”男人哽咽着,双眼通红,“我可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过去所犯的罪业,带来的痛苦折磨……”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开脱过……”罗尔斯解开了衣服,露出了从胸口到腹部,整片的严重烧伤,左胸的位置更是布满了缝合后的刀疤。“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的赎罪都不会停止。”
“你以为用身体挡住一个破片手雷,救下几个平民儿童,这就叫赎罪吗?”富兰克林嘲笑道,“这叫报应!这叫报应,你这个混蛋!你把我赶出了军队,让我穷困潦倒……我为了钱,给一个大毒枭做了手术。”男人指着艾什,声音颤抖着说道:“那个大毒枭,就是杰拉德·肯尼迪!罗尔斯!听见了吗?那个害死你儿子的帮派头目,杰拉德·肯尼迪,就是这小杂种的父亲!他的真名,应该叫艾什·肯尼迪!叫他妈的!艾什!天杀的!肯尼迪!我违背良心,救了一个杀人无数的恶魔,结果他的儿子,杀了我儿子,这他妈的就叫报应!”
艾什抬起头来,泫然欲泣的表情对上罗尔斯难以置信的目光,“先生……”男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只希望罗尔斯能够明白,他并不是刻意要对他隐瞒这一切的真相。
“你打算……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罗尔斯艰难地维持着冷静。
“先生……我没有……”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罗尔斯攥着男孩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难怪你要问我那棵树的事……你一定是那个时候,就猜到了我是利亚姆的父亲,对吧?”
艾什泪如泉涌,痛苦地摇着头,却感到百口莫辩,“先生……我是上一次看到照片……”
“所以你上一次撒了谎……”罗尔斯的语气是如此冰冷,仿佛眼角滑落的泪水也会瞬间凝结成冰。“所以你认识利亚姆,你知道利亚姆被害的内情,是不是?!”艾什从没有这么害怕过罗尔斯,那双和利亚姆一模一样,俊美夺目的琥珀色眼睛,此刻被复仇的火焰充斥着,竟是无比的陌生,可怕得让男孩不敢与之对视。
罗尔斯失望地将男孩摔在地上,“利亚姆直到临死前……都还握着机票和另一个人的假证件……他在等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
“你居然……还有脸提出那样的请求?想要我成为你的监护人?”
艾什心痛得无以复加,他绝望地摇着头想要否认。此时男孩已是欲哭无泪,不断捶打着胸口,发出痛苦的长啸。
富兰克林发出阵阵冷笑,脚步不稳的他,打破了身旁花架上的盆栽。“你看看,罗尔斯……原来我们的儿子,都是被他害死的。”
“不是这样的……”男孩微弱地否认道。
“那是个陷阱……谁都逃不走。杰拉德利用了利亚姆的计划来测试我的忠诚……如果我去了,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你就任由利亚姆去赴死……”罗尔斯服下药剂,体力也已接近极限。“你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艾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咆哮道:“要恨的话,就恨他的儿子吧!是塞缪尔向杰拉德告发了这一切。”
富兰克林气急败坏地推倒了一旁存放花苗的柜子,“你胡说!你这狗娘养的杂种,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我儿子!”怒火攻心之下,富兰克林抄起地上的一只花盆,就要往艾什的头上砸去。
罗尔斯抡起拐杖,打中了富兰克林的手臂,花盆摔在了地上,碎片散落一地。
“我没有说谎!是我亲耳听到的,杰拉德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提供的情报,军队的通讯密文、利亚姆的逃跑计划,一切的一切!那个婊子养的杂种,他为了保命而向杰拉德泄密,害死了利亚姆,害死了我深爱的利亚姆!所以我让我的手下,把他轮奸、折磨致死,你满意了吗?!”
富兰克林瘫倒在地上,嚎哭不
', ' ')('止。
罗尔斯似乎想转身离开,被艾什抱住了腿,哀求道:“不要……先生,不要丢下我……”罗尔斯抬起男孩的脸,这时男孩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已经燃尽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无尽的厌恶。
男人一脚将艾什踢开,自顾自地来到花房的角落,取来了一把斧头。
艾什闭上了眼睛,他宁愿被他的先生砍死,也不想再看到罗尔斯对他那充满厌恶的眼神。
然而男孩只听见木头的断裂声。他睁开眼睛——那棵嫁接了甜橙树枝的小树苗被罗尔斯砍得稀烂。
“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
“今天是你救了我呀。谢谢你……小家伙。”
“你已经接受了还童刑,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还不够……还不够吗?”艾什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平安夜的这一天,艾什被拖上了阁楼关了起来。阁楼上唯一的一扇窗户也被木板封住,只有极少的光线透过缝隙照进来。男孩绝望地看着太阳的光线一点点消散,浓稠的黑暗涌入屋内将他淹没,恐惧几乎令他感到窒息。塞缪尔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供人玩弄、折磨的时候,恐怕就是这样的感觉吧。艾什蜷缩在角落里,这样想着。
圣诞节的这天早晨,罗尔斯来到富兰克林门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希望你把这个,转交给艾什。”
富兰克林从男人的手上接过围巾,他立刻认出,这材质,正是艾什那天抱回家的破烂的绒线团。
“我把具体的治疗方案交给了马歇尔。”在罗尔斯离开前,富兰克林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给你做手术。但是我有几个推荐的人选……我并不指望什么,只是……你是我的病人。”
罗尔斯摇了摇头:“你才是病人,米尔斯,你才是无药可救的那个。”说罢,男人关上了车窗,扬长而去。
艾什贴在窗户上,听着汽车引擎声消失在街道尽头,教堂里的童声合唱团开始挨家挨户地唱圣歌。男孩无力地瘫坐到地上,微笑着喃喃道:“圣诞快乐,罗尔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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