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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玩了一日,三个少年加徐言归一个小子,都很是尽兴,荷也赏了,诗也吟了,收拾妥当后打道回府。
回徐府的马车上,徐言成逗小言归道:“言归,为兄真是羡慕你啊。”
小言归仰头望向大哥,问道:“大哥为何如此感叹?”
“我来替你细数。”徐言成数着手指说道,“你有一个鸿胪寺卿的祖父,有一个榜眼父亲,往后还有有两个状元小舅和一个榜眼长兄,你说说,这样大的阵仗谁比得了你。是不是,小言归?”
小言归没有点头,也学着徐言成的语气道:“大哥,弟弟真是羡慕你呀。”
接着又道:“除了方才所说的,大哥比我还多出一个。”
徐言成疑惑。
小言归叉腰神气道:“大哥比我多一个状元弟弟,真是羡煞旁人。”
徐家人的自适心态果然是一脉相承的。
……
……
“我有一壶酒,携着游春走。遇店添一倍,逢友饮一斗。店友经三处,没了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当原多少酒?[1]”顺天府学数科科房里,莫教谕正在朗诵一首打油诗。
此乃出自《算学启蒙》里的一道题。
莫教谕是个五旬有余的小老头,知晓学子们无心于算学一道,他亦不为难自己,只取些简单有趣的题目来讲解,以盼场下学生能听进去一二。
可午后闷热,学子们昏昏欲睡,打油诗都无人听,更何况是要算数的打油诗。再说了,科考又不会考这些。
莫教谕停下来,正打算找个人来答题,一看裴少淮在埋头写字,以为他在做文章,于是点了他来作答。
裴少淮起身应道:“学生算得八分之七斗。”
莫教谕微微颔首,又问:“你用何法解得此数?”若是只对乘、因、加、减等算法相熟,亦可慢慢推断出答案,却要费不少时候,裴少淮能如此快答对,显然不是用反推法。
“回教谕,学生曾看过《九章算术》,用了天元法。”
此书以问答的形式编写,虽未能成完整体系,但其中的内容涵盖较广,足以帮助裴少淮掩饰自己的算学本事。
“善。”莫教谕赞赏道,顿了顿,又忍不住多问一句,“可还学了书中的其他章法?”
裴少淮又道:“都曾看了,只不过有许多不解之处,恐怕还要慢慢研究。”有些算法并非裴少淮不会,而是他要将自己懂的与书中写的对应起来,才能说明自己的懂的原由。
知之而后胜于知之,这是天降奇才;无缘无故的知之,这是天降妖才。
奇才可活,而妖才不可活。
莫教谕本想出言鼓励裴少淮继续用功深造算学,可沉思片刻后,开口说的却是:“好好斟酌文章,平日里若有闲暇再去考究,明算明理对你往后兴许有些用。”
“是,学生谨记。”
此后一段时间,裴少淮在数科课上循序渐进展现出一定的算学才华,屡屡得到莫教谕的夸奖,言道:“以你之才华,往后若是进了工部、兵部,必定是如鱼得水,不受算学限制矣。”
课堂上的其余学子却颇不以为然。
唯有江子匀常来同裴少淮请教算学问题,江子匀言道:“我寻思着,往后若是为官了,丈量田地、修建沟渠、点兵点卯等诸多琐事,若是算学一窍不通,岂不只能任由师爷忽悠?眼下有机会,还是多学一些好。”
裴少淮笑道:“子匀兄思长远谋长久矣。”
……
十月中旬,岁考在即,顺天府学里学子明显多了起来。一则是那些平日里点卯的老秀才们都回来了,二则是那些只挂个名的高门子弟,也过来露露脸。
还有些五六旬的老秀才,已经无心无力参加岁考,提前来疏通疏通关系,免得考试时把他们划为最末六等,于府衙、府学、督学官和老秀才本人,脸上都不好看。府学念他们年纪大,一般也不会为难这些老秀才。
三四十岁的秀才若想如此,则是“想天鹅屁吃”,还是安心复习功课为妙。
十月下旬,岁考结束,翌日府学外墙张贴榜单,公布此次岁考成绩。裴少淮名列第五名,江子匀名列第三十九名,均评定为一等。
江子匀保住了他廪生的名头,若是再往外十几名,掉到了二等甚至三等,恐怕要被其他增广生替了去。
那些平日里浑浑噩噩度日,被评为四等、五等的秀才,虽未被革去功名沦为青衣,却会长久被人指指点点,只能躲在家中不出门。
这日,江子匀来到裴少淮房中,先是再次言谢,而后拿出三卷书籍赠予裴少淮,他道:“淮弟于我有点醒之恩,身世学问都在我之上,叫我不知道如何报答……我见淮弟常去藏书阁翻阅这几本古籍,想来其中有淮弟喜欢之处,遂翻抄下来赠予淮弟,聊表谢意。”
裴少淮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
这几本古籍是孤本,府学藏书阁不许学生借出来,若想翻抄只能到馆里简记下来,回到住舍再抄一遍,这
', ' ')('样来来回回十分麻烦。
江子匀一连抄了三本,必定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正是因为这份谢礼太厚重、太真挚了,裴少淮不能推辞,他双手接过书籍,言道:“子匀兄用心了。”
“真心换真心,理应的。”江子匀笑笑道,“只不过眼下我只有这些本事,只能做这样的事罢了。”
……
裴少淮回到伯爵府,听说玉冲县那边来信了,他接过信回到房内,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了。
上回他除了同父亲讲种芝麻的事,还在末尾问了一些事,打听祖父为何对胞弟有一种数十年都难以释然的愧疚感,想来父亲会给他一些答案。
裴秉元一开头便写道:“淮儿,你自不必理会他,也不必听他任何话,总归有愧疚之情也应是上一辈来清算,我等不必替他抵过。”
又言道:“该说的道理我都同他说过,他自己也知晓,他只是没放过自己罢了。”
可以看得出来,父亲自从外派当官以后,脾气比以前暴躁了许多。
裴少淮继续往下看,才明白了祖父愧疚的原由。
原来,裴璞、裴珏二人一母同胞,年纪只差一岁半,幼时十分要好。某日一同在房内玩耍时,二人嬉戏打闹,裴璞不小心撞到了烛台,引燃了窗帘,恰好窗外风一吹来,帘子炽热的灰烬落到的裴珏的脖子处,附在了皮上。
看管的婆子虽救得及时,可裴珏的下颌到颈脖处,还是留下了一道烧痕,灵丹妙药也抹不去。
裴璞身为兄长,愧疚不已。
自那以后,母亲虽未曾说过甚么,但对于幼子的疼惜总是不自禁地会多一些,直至去世亦是如此。
二人长大,这件事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去,反倒是不断发生新的事情,让其如鲠在喉,长久刺痛着二人。
裴璞身为长子,承了父亲的爵位,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
裴珏自知袭爵无望,一道疤也长久将他磨出了耐性,于是勤恳读书,在科考一道上考得了功名,最后以第十名入列二甲进士。
在朝考选馆中,裴珏发挥稳定,文章被列入庶吉士之选,可在后面的面官环节却出了差池。
裴珏虽极力遮掩,可那道不算明显的疤,还是让他与庶吉士失之交臂。
当年负责朝考选馆的吏部尚书言道,翰林本是储才之地,应选方方面面出彩之人,方能对得起如此门面。
遂将裴珏革出了庶吉士之选。
最后,裴珏非但没有进入翰林院,甚至不能留京,直接被吏部外派至山水相隔的成都府,任一七品知县。自京都伯爵府少爷,到穷乡僻壤为官,其间落差恐怕唯有裴珏本人方能体会。
吏部尚书敢如此安排,除了裴珏本人带有疤痕以外,还有伯爵府的原因。
彼时的景川伯爵府已经呈现没落之态,在朝堂根本无任何言语机会,裴珏落选翰林一事没能力出手周旋一二,只能让其任人宰割。
读到此,裴少淮已然明白了几分,又想到一件事情——听闻说裴珏上任吏部尚书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巡察汉阳府和武昌府,查出了一系列的藏污纳垢之事。而后上书圣上,将该地的两位知府贬至八品,送到滇西南边境为官。
这两人姓杨,是当年那位吏部尚书的一双儿子。他们本以为早早从京都退到湖广一带,可以避开裴珏的锋芒,没想到裴珏没给他们机会。
由此也可见得裴珏的性情。
裴秉元在信的最后写道:“我所知晓的不过这些,中间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的缘由,他们兄弟二人又或许曾相互许诺过甚么,我皆未可知。”
“以我之见,倒也不必再纠结这些,总不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闷声不响,只消是他们若敢再来阴损招数,如数反击便是。”
当然,裴秉元在信中还提了种油麻之事,说已派人前往保定府考察,会聘请当地老农到玉冲县来指导百姓种植油麻。
若想动员全县百姓种植此物,并非小事,诸多事宜需要及早准备,裴秉元身为一县之长,时常不遑暇食。此等辛苦,他在信末仅是一笔带过。
种植新农物,头两年必定是辛劳的,换谁在任都不免要走些弯路才能积攒经验。但裴少淮相信,父亲只需熬过这两年,玉冲县的治理功绩必定会成为父亲为官伊始浓墨重彩的一笔。
裴少淮将信折好,藏入屉中。
从父亲信中数百字的描述中,那位官居尚书的叔祖父是何心思,裴少淮大抵能揣度出一二——朝考入馆九重天,外任县官路八千,其间的差距足以把那道疤痕不断地撕扯开,年年岁岁叠加。
裴尚书是怨那道疤多一些,还是怨伯爵府多一些,裴少淮就不得而知了。
……
英姐儿及笄大礼还有几个月,及笄衣制应由林氏娘家来筹备,林家忙了起来。
这日,舅母蒋氏来了景川伯爵府,光是布料就带了一马车,有纱罗、丝绒、丝缎、潞绸等等,妆花的有织金妆花缎、织金妆花绢等,恨不得把
', ' ')('铺子都搬过来,叫林氏好好挑挑用哪个料子好。
又带了好些裁剪婆子来,蒋氏亲自上手替英姐儿量身段。
坐下歇息叙话时,蒋氏自嘲道:“妹子你也晓得,你大兄房里的这几个,连同我在内,都是没甚么见识的,少不得担心哪个料子、哪个纹路用得不规矩,或是针法衣规有误,怕到时候耽误了外甥女,只能及前准备着。”
又道:“你大兄南下前再三嘱咐我了,外甥女的及笄衣制一定要办妥当了,不能落了伯爵府的脸面。”
“嫂子过谦了,你素来有章法有门路,还好意思说自己没见识。”林氏跟着打趣道。
“总归早些准备是没错的。”
说完了衣制的事,蒋氏聊到了林家的生意,言道:“你大兄上回说,松江府沿海一带管治松散了许多,有不少船只趁着冬风往南走,把丝绸、陶瓷、茶叶往外送,等到入夏的时候,再顺着海风往回走,船上装满了香料、玛瑙、宝石,这样来回一趟比在南北运河上走十趟挣得还多。”
蒋氏怕林氏理解错,赶紧接着道:“拖着这么一大家子,你大兄可没那胆量随船只出海行商……只不过有中间人牵线,想从他手里收购丝绸,还让他从洛阳府收购些紧销的茶叶送到松江府。事关重大,他没敢马上应下来,今年干的还是老本行,去了湖州。”
林氏明白了蒋氏的意思,主动道:“大兄办事谨慎,这么想是对的。回头我叫官人跟同僚们打听打听,看看官家是个甚么态度,再作定夺也不迟。”
“到底是一个娘生的,你们兄妹想一块去了。”蒋氏笑道。
林氏又问:“大姐那边过得如何了?自打有了上回的事,她便不肯再见我……都是亲姊妹,总这么僵着也不好。”脸上露出些愁容。
除了林世运,林氏还有个长姐。
“她是大姐,你大兄自然是敬着她的,你不用担心她。”蒋氏宽慰林氏,但脸上掩不住有些恼意,又同林氏诉苦道,“她每每回来,总不过是那几句话,甚么费尽心机把妹妹送进了勋贵家,却把大姐送给穷秀才,甚么个个都吃香喝辣富贵快活,却叫长姐一家喝西北风……唉,她也不想想,她比你大了十几岁,她出嫁的时候家里是个甚么光景,你出嫁的时候家里又如何,只在那说风凉话。”
又道:“我若是劝她几句吧,她又说我这个外姓的不敬重长姐,趁着世运不在家欺负她,甚么盆子都往我身上扣。甭管给她甚么样的铺子,她都说我专挑生意差的给她,不安好心,回头就腾买出去换银子了。上回世运给她家男人开了个学堂,才教了半个月,这姓曹的便骂学生乡野村夫不可教化,把人全给得罪光光……我可再不敢拿银子给他们糟蹋了。”
林氏无奈摇摇头,道:“既然她还是这样的性情,那僵着便僵着罢。”
蒋氏不好意思,讪讪道:“瞧我这嘴,说这些给你讨不痛快了。”
又过了几日,莲姐儿带着兰姐儿回来了。
莲姐儿笑着说道:“从前都是母亲替我俩操持及笄大礼,如今轮到四妹妹行大礼,我们两个当姐姐的,打算替妹妹打一套钗冠,聊表心意。”
顿了顿,又打趣道:“只是这样的话,我们姊妹可就抢了母亲的风头,不知道母亲肯不肯贤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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