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边的胧祯却一脸无辜地耸肩,莫劫堂而皇之地在他手边桌上踱步。
“你、你装什么!你手上有魔气,还指使妖虫伤人!”店掌柜龇牙咧嘴地举高受伤的那只手,伤口处缠了好几圈的布条看起来有些夸张。
“想不到你身上还有‘魔气’这东西,可真是深藏不露。”白衣剑灵嗤笑了一声,走到房间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窗边作观望状。
“我说了,那都是误会。”胧祯吸了口气一字一顿:“而且……如果我真是魔,你觉得我会让你在这里放肆?”
“你、你、你……”也不知道是因为胧祯话里隐含的威严还是别的什么,店掌柜又变成了只会重复一个字的状态。
“够了,阿志。”沉默到现在的老者终于开口了:“不要再做那些‘魔’的臆想了。”
“强伯?!”店掌柜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仿佛这个他搬来的救兵突然变成了他嘴里的魔。
“两位客人,抱歉了。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希望你们能多见谅。”老者却是对着胧祯一礼:“带使妖的客人……我们枯隐村已经很久没看见了。”
使妖……他说的是莫劫?胧祯有些摸不清他的底,只能不动声色地回应:“不,是我们唐突了。希望店掌柜的伤不是太严重。”
“哼。”店掌柜缩在老者身后,发出不甘的鼻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阿志的伤没事,山村野人,皮实得很。”老者不卑不亢:“我只想请问,客人你来我们这个小村所为何事?”
明面上有礼,实质却是来探自己虚实的吗?这可不像一个“山村野人”的举止——一般的小山村又有什么好戒备的?
所以胧祯换上了故弄玄虚的语调:“我只是想看看,那条平坦宽敞的大道会通到什么地方。”
“可惜我们枯隐村早就没了当年的风光,让客人你失望了吧?”
“失望倒不见得,我对店掌柜刚才口中所说的‘魔气’倒是有点兴趣。”
“客人。”老者提高嗓音打断了他话头:“我们枯隐村现下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村,村人连度日维生都日渐艰难……再没有什么值得你感兴趣的事物了。”
“维生艰难?我看你们村里有好些造得很不错的宅院啊。”
白衣剑灵突然这么插了一句,房间里的气氛迅速冷下来。
老者语调阴沉:“我们也没什么值得客人游玩的地方。今日天色已晚,雨大天黑还请客人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就另觅他所吧。”
这就赶人了?
“可是强伯,他们、他们……”店掌柜的气焰被压,但还是万分不甘:“你不能让他们……”
“阿志,时间已经不早了,锦娘和恕儿还在等你归家吧?”老者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但却没叫外人听见。
那店掌柜终于迟疑地点头。两人不等胧祯再有别的表示,转身便朝房门外走。
胧祯直到他们关门的时候才再开口:“老伯,你至少能告诉我那‘魔气’究竟是什么吧?如果真没有需要隐瞒的地方……”
老者关门的手顿了顿,之后才从已关上大半的门缝外传来低沉的嗓音。
“那是一种我们这里的风土病,客人的既然只是纹身,那就不必担心了。”房门终于关上,两人不同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房间里再度只剩下两个外乡人,胧祯坐在那里拽着湿漉漉的袖口,非常不爽地感觉到手套和衣料都被水气黏在了皮肤上。他的视线停留在闭合的门扉上没移开,过了好一会才转头看另一人。
“白猿,你刚说的什么‘很不错的宅院’?”他们之前在村口看到的分明都只是些破旧矮房,而那老者的态度改变也正是在白衣剑灵说了那句话之后。
这个称呼让白衣剑灵不爽地哼了声。
“村里有些房子看着低矮却挺讲究,用料也是顶好的。西面的山坡上也造着些看起来很不错的宅院,不过那些宅院都没灯火,我也……没走那么远。”
胧祯知道他的意思是“那些宅院的距离超出了剑灵离开本体的允许范围”。
“哦~~那听起来还真不像一个‘穷得要死的山村’里该有的东西。”胧祯挑眉想了会,忽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又想给自己找麻烦?”
胧祯嘴角扬起笑意:“给我找麻烦的是他们吧?不请自来的跑到我房间里,擅自说些关于‘魔气’的鬼话……莫名其妙被指为‘魔的同党’,白猿你都不生气吗?”
白衣剑灵以一声冷哼表示自己并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去理会那些庸人的想法。
“好吧,生气的是我……虽然只有一点。”更多的应该是好奇才对:“明明只是个看起来穷得要死的小村落,却修了那么条平坦大道,还有你说的大宅;看似偏僻地界的老人,却知道‘使妖’这东西;都已经到了冬季,还下那么大的雨……”
“而且,你不觉得刚才直到你打断他,那老人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他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东西’而来这里一样吗?”
这个偏远山林沼泽间的小村落到底有些什么……或者说,“曾经”有些什么?
“好奇心终会给你招来灾难的。”白衣剑灵突然很不愉快地想到,自己会在这里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因为胧祯的好奇心。
而门口站着的人却扩大了嘴角的弧度,晃了晃手中拿着的短剑:“你会保护我吧?白猿?”
“嘁……”
“而且……”他终于回过了头,脸上是再纯良不过的笑容:“我只是想下楼找人问问有没有地方可以洗澡,一身湿淋淋的衣服我可没法睡觉啊。”
空荡荡的客栈里再没有除了他们之外的客人,这两层构造的宽敞建筑物和外面小而破旧的偏僻山村一点都不搭调,处处都透着诡异。
走廊只有在拐角处才点着灯,每扇门扉后的客房都是毫无人气一片漆黑。也不知是哪里的窗户没关,夹杂雨气的风从走廊里穿过,吹得衣衫濡湿的人一身阴冷。
两人几乎把客栈走了一遍才终于找到活人。住店时候牵走了他们马匹的半大小子一身拘谨惊惶地站在后门长廊下,还时不时探头朝外看。
胧祯略一思索就发现他看的是自己那间客房窗户。
小山村长大的男孩没多大戒心,胧祯三言两语就让他放下了防备。听他说要洗澡,名唤恕儿的男孩把他们带到了长廊那头的矮房后门。
“你们就住这里?”男孩在灶台间忙来忙去烧着水,只有胧祯一人跟在他后头走进去。白衣剑灵不喜欢这个烟熏火燎的地方,就站在了门外头的廊下,
这间矮房并不大,看得出比客栈建得更早些。后厨通往室内的地方没有门扉而是挂着布帘,能看到有些距离的摇曳灯火和人影。
“恩,我和阿爹,还有锦姑姑。”恕儿从墙边的大瓮里舀水出来烧,忙得满脸是汗。
“怎么不住去客栈里,应该也能清理些地方出来吧?”反正也没客人不是吗?
“阿爹说,阿奶当年讲过客栈是给客人住的。本来我们可以去住大房子,可是……”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恕儿也不继续,拿起竹筒呼呼对炉膛吹气,吹得面红耳赤。
胧祯了然地换了话题:“客栈掌柜的就是你爹吧?他很不喜欢我呢。”从他的位置能听到矮房外间传来说话声。虽然距离有些远,但还听得出那是掌柜和老者的声音。
“他在外头和强伯讲话,客人你……你不是魔吧?”恕儿突然回过头看他,小心翼翼地。
“当然不是,你爹对我有些误解,我也被吓到了呢。”胧祯故意说得夸张:“什么魔不魔的,听起来吓人……你们这儿真有魔?”
“我没见过魔……”男孩欲言又止,“不过阿爹说‘那个’是魔气,他说就是你身上的。”
“你爹看错了。”面对这么个半大小子胧祯倒是大方,伸手就把右手袖子挽了起来:“你看,就是这纹身。”
“呃……啊……哦……”男孩眼珠子转来转去掩不住的好奇心。
站在门外的人闻言也不由自主看了过去——之前在客房里两人的对峙中,他完全被带进了胧祯的步调和情绪里,以至于压根没看清那引起掌柜恐慌的“纹身”。
如今在厨房的灯火下看得清晰,那是条半指宽的黑色纹路,两头粗细不一、两侧则描绘出一根根细细短纹,如同一条过长的黑色鸟羽贴在皮肤上,拖曳出利落又随意的弧度。
“真是纹身啊!”
看出男孩这才算完全放松下来,胧祯立刻接了下去:“嗯,那个叫‘魔气’的东西和我这纹身真的很像?”
“其实也不是很像……”男孩用满是烟灰的手抓抓脑袋:“那个没这好看。”
“你见过?”
男孩的动作顿了顿,声音有些闷闷的:“锦姑姑就是被那个……”
“啊,刚才我好像听那位强伯提起。”胧祯听到的明明只有一个名字,却故意这么说来引人误解。
男孩果然松了口:“强伯告诉你啦?”
“你那位锦姑姑……在屋里?”
“就在外面那间屋……啊你别怕,爹说魔气不会从人身上传开的!”男孩误解了他的谨慎。
“那你锦姑姑怎么会被缠上的?”
“……”男孩沉默了片刻:“爹说……有心魔的人才会被魔相中、被魔气缠上。”
“就像我阿奶和阿娘。”
热水沸腾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交谈,男孩手忙脚乱地把热水灌到大桶里。烧一锅肯定是不够的,所以他还有得忙。
胧祯寻思了一下又开口:“你们这儿洗浴要用浴桶吧?在哪呢?”
“那个在客栈底楼的仓库里放着,我待会给客人你搬上去!”
“这怎么行,你太小了。让我的随从搬吧。”他朝门外的人看了一眼,有些恶作剧的笑。
“你……”
“不能让这小弟搬吧,白猿?”胧祯按了按腰间法剑的位置。
“…………”
男孩一脸惊讶,显然不明白这个长得那么好看、穿得比他们村里最有钱人家老爷还华贵的公子,居然只是个“随从”?!
“那、那怎么行!”
“也不能让你爹来啊,他可讨厌我呢。就这样吧,你去给我随从指个路,带他去放浴桶的地方。他会搬上去的。”
“这样啊……可这里还烧着水……”
“没事,你们去吧。烧水而已我能看着。”胧祯顶着一张“好心善良”的脸这么说。
于是,自从修作人形以来就一席白衣玉树凌风的法剑之灵,生平第一次像个最粗野的苦力那样,去“搬”一个足够把他装进去的破木桶。
而当他好不容易干完这些、臭着脸回到廊下的门口时,正好看到鬼鬼祟祟掀开门帘走回灶间的胧祯,和灶上沸腾得蒸汽弥漫的烧水锅。
·待续·
第10章
黑虫之卷·三
小山村的客栈里,想洗个澡也是件麻烦事。
高度过膝的浴桶被摆放在客房一角屏风后头,半大小子跑上跑下地在里头混上冷水热水,好一会才算搞定,临走还留下一壶刚烧开的热水。
又坐回窗口去了的白衣剑灵直到这时才开口。
“你看到了?”
“啊?”故弄玄虚的音调。
“别装蒜了,你把那小鬼支开不就是为了去他姑姑房间里看那个什么‘魔气’?”那机会还是自己给他挣的。白衣剑灵板着张俊脸拂衣,手掌所过之处被旧浴桶染污的衣衫转眼便恢复洁白。
站在屏风后头脱衣的胧祯停下了解纽扣的手,过了一会才说话。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说那的确不是‘魔气’——压根就和魔没关系。”
“那老头说的风土病?”
“也不像……”
之前他悄悄潜入的房间位于矮房一角,紧闭的门扉里是沉闷潮湿的空气。也许因为躺在床上的“病人”还在沉睡的关系,房间里并没有掌灯。借着墙角暖炉的火光勉强能看清房间里简易的家具摆设——和墙边床上那个年长女性。
偷偷进去的他也不敢有太大动静,很小心地查看了那女子才发现可能是店掌柜嘴里“魔气”的东西。
女子的右手肘部和双腿膝盖以下的部位已经几乎全被某种黑色的东西覆盖,粗一看就像染上了黑墨。触碰之后又觉得表面湿粘滑腻,不知是不是房间里湿气太高的关系?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搓了搓还戴着手套的手指,好像那手感还留在这里。他脱下手套甩在靠墙的木架子上。
“怎么?”等了很久也没有进一步的答案,屏风那边的白衣剑灵催促了一句。
“啊……就是纳闷你怎么突然感兴趣了呢?”胧祯突然转移了话题:“难道因为那病人是个女子?果然就像传说的那样……白猿法剑对女子可真是温柔啊!”
“你!——”白衣剑灵万分厌恶他这种别有用意的说法。
“玩笑就开到这里。”说话的人忽然朝屏风外走了步,拽着解开了口子的衣领看他:“你打算在这里看我洗浴吗?”
白衣剑灵楞了一下才发现白猿剑不知何时已被那人放到了一边,而持剑之术也早已卸了去——明明是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解除化形回本体里去的状态。
“……谁想看。”最后的一句话怎么听都带点窘迫,以至于脱下外衣搭在屏风上的胧祯笑了起来。
窗口椅子上白影一闪便再没了俊俏的男子身影,一层雾般气息朝白猿剑掠去,与其合为一体。
“哎……就这么讨厌和我相处么?还以为和前主有‘那种关系’的白猿剑灵会很喜欢和人亲近呢……”胧祯装模作样苦笑一声,手脚麻利地脱光了衣服跨进浴桶里。
微烫的热水让他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后尽量在水里坐低,连肩膀都沉到水面之下。上次在茂林留宿的时候太过匆忙也没有好好休整,算起来这还是他旅行中第一次真正的泡上澡。
没了衣袖的遮挡,右手手臂上那差点引起冲突的纹身一览无遗。而左手手臂上却是几条反射着灯光的银色,看上去就好像纵横捆着亮色细线,又像是一只肢体细长的金属蜘蛛攀附在手臂之上。
那抹银色在胧祯的视线中逐渐变深、变黑,而后蛛形节肢一条条立起——莫劫攀着他的手臂爬到木桶边沿,足尖在桶沿试探轻戳。
“你可别把桶弄漏了。”胧祯好笑地对他说了句,弹着湿润的手指用热水溅他。
虫足灵敏地跳开,一会又踱回来把两条前足搭在他的指尖上。黑色的类虫外形沾上水气之后在灯火下隐有流光,那色泽和胧祯手臂上的羽状纹身一模一样。
也真的挺像那个昏暗房间里沉睡女子手臂上的黑斑。
“果然还是太紧张了……我和你都是。”胧祯让他爬到自己的手背上:“被区区一个山村店掌柜近身就那么紧张,你我果然还是缺乏经验啊。记得出来前千秋说的话么?外面不是绯辛,如果随意伤人把事闹大的话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手背上隐隐刺痛,却是莫劫在用前足戳他,胧祯笑出来:“好了我不说了。”
莫劫离开他的手背跨回浴桶边沿,又顺着木头一路爬到他头上。黑色长足抓起他垂落在身后的发丝一缕缕挽起来,然后就趴在他后脑勺上不动了——看起来不过就是个形状怪异的发饰。
胧祯安静了下来,默默地泡在浴桶里汲取热水的温度。
听觉中只剩下了水声,一墙之隔的外界下着雨,近处则是发尾滴落水珠敲击着水面,一声又一声。水、白猿法剑……能得到他是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吧?但光是运气还不够——要是自己不更振作一些的话……
他的旅程还很长啊。
思维在朦胧中扩散开来,脑中无数来不及抓住的念头一一闪过,一些人的脸、一些场景,一些最近才见到的人事。
一种泛着水光的黑色。
黑色液体顺着刀刃滑落,爬出丑陋的纹路。液体越来越多,然后掺入了别的颜色——红。红色和黑色抱在一起悬于刀尖,那只是小小的一滴水珠。
然后滴落下去——“啪”。
污浊的颜色在皮肤上蔓延开来,如同丑陋扭曲的绘画,又像是寄生人体的黑色植物。蚕食着健康的肉体、生出一片又一片黑色枝杈。
“疼……好疼啊……”手、脚……
什么人在喘息、哭泣着。
更多血红与污黑滴落在地上,滴水声渐渐连成了一片——好像小规模的雨。
“啪——啪嗒。”
近在咫尺的声响终于穿透雨声的包围传达到耳中,胧祯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差点把头低到了水里。
居然真睡着了?等等……这是睡了多久啊,浴桶里的水几乎已经不热了。
他在浴桶里坐起来,水流波动的时候还能带来一丝温暖。脑中鲜明地留着醒来时听到的声响,那应该不是梦中的一部分。他朝周围看了看,然后发现了已经不在原本位置的东西。
他的手套从木架掉到了地上。
“原来是这个声音。”胧祯嘟哝着站起身,初冬的夜风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糟糕,之前的热水都白泡了。”
狼狈地跨出浴桶,抓过事先搭在屏风上的布巾就往身上一裹。他用力地摩擦着手臂制造点热度——真该事先就把换洗的衣物准备好,就算不管衣服也该把鞋拿过来。
原先穿着的短靴已经又湿又脏,老旧的木地板上留下了许多湿漉漉的泥脚印。赤脚踩在地上的感觉特别不舒服,也不知道脚底下藏着多少污垢,就好像他手套边上的那团黑色污水……
等等,黑色污水?!
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胧祯裹着布巾慢慢转过身去。
掉在地上的手套吸饱了水气,呈现出一种暗淡灰色。两掌之外却是一团无以名状的黑色液体在灯火中反着水光——它刚才分明不在这个位置上!
黑色液体在他的凝视中慢慢动了,它好像一团过度浓稠的粘液般微微鼓起,然后朝着胧祯所在的方向倾斜……
“让开!——”
有人贴着他左耳大喊了一声,胧祯还来不及反应就左肩一倾,被人拉了一把般朝一侧摔出去。
“什么?”他在慌乱中绕过屏风并一把扶住它以免倒下来,散乱下来的头发妨碍了他的视线,却无碍他听到重重的“啪——”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人将装满水的口袋甩在屏风那边。
原本趴在他头发上的莫劫早在他绕过屏风之时就高高跃起,盘踞在屏风顶端的姿态像是在戒备着对面的什么。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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