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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白河景“晚上不回来”的消息,白先生还以为他准备和权英才过夜。一想儿子和权英才是两个男人,他就别扭,索性不想,本以为白河景差不多九点就该回来,没想到他上午十一点钟才摇摇晃晃出现在公司门口。五月的阳光已初具规模,将室内外划出分明的分界。他站在门口,朝白先生凄然一笑,阳光像泪似的流了满脸。白先生无端想到一个词“伤心欲绝”。他惊得忘了骂白河景,注视着白河景走进办事处。白河景满脸是熬夜后的憔悴,随着他走动,从衣兜里露出机票的一角。他昨晚竟然出了远门。白河景无视白先生,也无视办事处的其他人,走到他平时的桌子,拉开椅子坐下,凝视着双手,突兀地抬起头,问:“今天没有需要我干的吗?”
白先生走到他旁边,拍拍白河景的肩,把他引到一旁,低声问他:“你这什么脸色,和权英才分手了?”
白河景想了想,点点头。白先生又问:“是必须分手不可的分歧吗?”
白河景眨眨眼,诧异地直起了腰:“爸,你这是关心我吗?我以为你讨厌同性恋。”
白先生叹息。自从他知道白河景喜欢男的,心里一直不自在。或多或少总有点自责。内心深处隐约觉得是他小时候没有陪在白河景身边,才让他变成了同性恋。然而,看着为情所苦的儿子。忽然又觉得和他血脉相通。
原本的说教吞了回去。他竟然伸出手,摸了摸白河景的手臂,郑重地说:“河景,你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想问。但是,性取向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认真对待。千万别仗着自己皮相好,去做不认真、不忠诚的事。好好去爱别人,同性异性没有区别。我不希望你和权英才草草在一起,或者草草分手。你们是有没法解决的分歧吗?”
白河景更加诧异:“爸,你支持我?”
白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白河景望着他的背影。一块整齐的阳光被他的脚步踩碎,又自行复原。白先生还是不够了解他。权英才能讥讽地问,叔叔知不知道他和陈锐的情事。而白先生轻轻巧巧地说,只要认真,同性异性没有区别。如果这个同性是陈锐呢,还能说得这么轻巧吗?
公司旺季,白河景确实走不开身,又在上海呆了一个多月。等他回省城,已经是五月底六月初,夏花繁盛,夏树连绵。厂子里的月季树开花了,一进厂子,花朵金灿灿的,千朵万朵压枝低。当年他们选这棵月季,就是挑中它的花名莱茵黄金,希望生意蒸蒸日上。现在他们果然和月季一样日进斗金。
车间工人忙完这一茬,又要休息了。白河景先去车间看了一圈,拖到最后才去办公楼。这一个月来,陈锐经常在群里汇报工作。由此得知他并未离职。一想到要见到陈锐,竟然有点近乡情怯。但他终究要见到陈锐的。白河景推开办公室的门,同事看到久违的太子爷,欢声雷动,一起站起来,而白河景一眼就看到办公桌后的陈锐,他单手托着脸,戴着黑框防蓝光眼镜,漂亮得像一副久远的画。一瞬尘埃落定,一切诚可原谅。他仍然爱着他。
陈锐短暂地抬眼看了门口,见到是他,立刻垂下眼睛。白河景和同事寒暄着,愤怒一点点从心里升起来。陈锐还在生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一个月前那些事不过是话赶话。这一个月还不够他冷静的?想必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陈锐肯定忙着和心上人如胶似漆。「你脸肿了」。呸。还能在速写本里写什么,甜言蜜语?体位偏好?过去伤悲?
白河景越想脸色越阴沉,同事都注意到了他神色不快,交换着窃窃的目光,只有陈锐若无其事地瞧着屏幕,偶尔敲一下键盘。他不来招惹白河景,白河景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走到陈锐办公桌边,对他进行一个骑脸输出。他正想着什么借口能去和陈锐说话,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是资历最老的何叔。他对办公室中间站着一堆人的景象熟视无睹,直奔陈锐而去,嘴里喊着:“小陈,小陈?小陈哪去了?来给何叔看看这怎么回事?”
陈锐维持着单手拄脸的姿势,伸一根手指朝白河景一比。何叔顺着他手指看去,才看到人群中的白河景,大喜,朝他过来,扬着订货单,“小白总!来,快给何叔看看。这单子是不是不对劲!”
白河景接过单子,等他把何叔这一摊子事弄完,已经中午十一点四十。同事被他拖累得都没去吃饭。白河景招呼大家吃饭,本想陈锐要是跟他们出来,他就请客聚餐,没想到唯独陈锐没有出来。白河景阴沉了脸,说:“快十二点了,还聚餐吗?”大家看懂他的脸色,都顺水推舟,吵着“今天中午出去聚餐都吃不好,不能喝酒,我们去食堂吃嘛,好久没和太子爷在食堂吃饭了!”把白河景拥去了食堂。食堂都要收碗收筷子了,一看他们来了,临时又回了一次锅。
在等待饭菜上来的时候,唐文斐像聊家常似的开始夸奖陈锐。早在上海就听说陈锐非常出色,到总部一看,果然不同凡响。不愧是名校毕业的学生,对公司又尽心尽力,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陈锐都是非常可靠的同事和朋友。白河景扫了他几眼,忽然想,陈锐的心上人不会是唐文斐吧。
“小唐,你有女朋友
', ' ')('了吗?”
唐文斐一怔,问:“什么?”
白河景又重复了一遍。唐文斐扫了众人一眼,谨慎地回答:“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正在了解。太子爷是有什么人选想让我认识认识吗?”
“没有。”白河景说,“你了解的这个人不是我们都认识的人吧。”
唐文斐和他目光相对,会意过来,大吃一惊,急忙环顾一圈,见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干笑几声:“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这么想,哈哈哈哈,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能干这种事吗?”
“谁啊?”出纳好奇地说。唐文斐朝她摇摇手指,神秘地说:“这不能告诉你,这是专属于男人的秘密。”
菜上来了。因为白河景在的缘故,后加的菜格外丰盛。白河景借口自己忘带了东西,溜回了办公室,在走廊里正好撞见陈锐拿着杯子去茶水间。陈锐一看见他,索性连水都不喝了,转身就走。白河景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进了办公室。陈锐把杯子往工位上一砸,坐回办公桌后面。白河景看了他一会儿,趴在他桌子前的隔板上,说:“你不用特地为我省钱。没必要。你去食堂吃饭也吃不穷我的。”
陈锐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在旁边的柜子里找东西。白河景又说:“之前的事,对不起。你还在生我气啊。是我草率了。”
陈锐对着柜子笑了一声。白河景无语:“哥,装傻是没有用的。你不可能一辈子不理我。我都来道歉了,你还不愿意原谅我吗?”
陈锐转过身,敲了几下键盘,片刻后打字机嗡嗡作响,缓缓吐出一张纸。陈锐将打印纸翻转过来,正中赫然印着一个巨大的“滚”。陈锐将打印纸遗弃在打印机上,站起身,目不斜视地离开房间。白河景瞧了一眼那个“滚”字,差点误会是打印机故障,随即反应过来,在陈锐离开办公室之前拦住了他。
“去哪啊?怎么打个‘滚’字自己走了,一般来讲,是看见这个字的人走吧。说起来,何叔进门直冲着你。看来我和三叔都不在,你在公司里当家做主,现在我回来了,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了,不用告诉我吗?”
陈锐眼神微动,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走到资料柜边,搬出两个资料盒,在唯一一张空桌子上摊平。白河景一份一份看过去,各种单据上都是陈锐签的字,越来越多,最后签成了艺术签名。果然,他和白三叔都不在,这个地方就是陈锐当家。他当家倒是没问题,以白河景草草看过去的水平,完全没有敷衍塞责的痕迹。但陈锐现在知道了厂子的真实收益,估计大姑父也会知道了。白河景抬起眼睛,刚要说话,走廊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同事吃完饭,陆陆续续回到了办公室,看到白河景和陈锐在一起,都是一怔。出纳有点不好意思地朝白河景笑了一下,说:“太子爷,你怎么没去吃饭啊?我们还以为你能去呢。噢,锐锐,这是你的。”
她递给陈锐两个花卷。陈锐对她感激地一笑,刚刚伸手,白河景抢先一步截胡,揣进自己兜里。“我还没吃,你要先吃?”
出纳一怔,眼光在两人间来回跳动。白河景朝陈锐点点资料盒,说:“干完再吃,行吗?差这一会儿你能饿死吗?”
陈锐沉下脸,不耐烦地换了一个坐姿。白河景又翻了几页订货单,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站起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说:“陈锐,你跟我出来一下,”
陈锐忍耐地深吸一口气,跟着白河景站起,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办公楼只有巴掌大小,在走廊里说话约等于在办公室说话。白河景带着陈锐走出办公楼,远离窗户,莱茵黄金在他们头顶盛开,浓密的花影落在陈锐的眼睛里。白河景深吸一口气,花香、夏季和隐约的陈锐味道冲进他的鼻腔。他缓缓地说:“前几天我去找权英才了。”
陈锐的神色丝毫没有改变,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样子,双手抱胸,站在莱茵黄金投下的阴影里。白河景双手插进长裤兜里,半转过身,眺望着不远处的厂房,说:“和你一样,我去找他道歉。我得澄清一下,和你上床之前,我就和权英才分手了。挺紧急的。所以被他骂了。他觉得我和他分手像甩掉一块狗皮膏药。这次去上海,就专程去道歉了。我爸知道我们分手了。居然问我,什么原因?我一直以为他讨厌同性恋。结果他说,只要两个人认真相爱,同性异性都没有关系。”
他言辞恳切,陈锐仍然毫无表情,也没打算找出本子写字。夏装单薄,他衬衫衣兜和长裤裤兜根本没有形状类似便笺本的凸起,完全是拒绝交流。白河景接着说:“听我爸这么说,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我爸。之前出柜他差点把我打死。现在他居然问我什么原因分手。他说,怕我仗着自己好看,就去玩弄别人,最后只能把自己也玩弄了。家长最后竟然担心这种事。当然了,我没玩弄别人,我对谁都是真心的。”
陈锐讥讽地笑了一声。白河景锋锐地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陈锐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换了个姿势,仿佛在忍耐一个无聊而漫长的爱情故事。但他的裤脚一直微微颤抖。白河景说:“长话短说吧。我一直以为你说心上人是玩暗恋,搞暧昧,真正发生关
', ' ')('系的只有我呢。没想到你在现实中能见到他。这样和我以前认识的人真像。不确立关系,就是玩。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要求你,但是我觉得吧,我爸说的很对,认真和忠诚才会有好的结果。我们闹掰的原因是大姑父。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让大姑父入股是不可能的。这是我们全家的意思。你要是想接着给他钱,那你就给。但是,我爸之前说让你入股的事,可能就要有变化了。”
果然还是谈钱他才会有反应。陈锐的神色变了,转过脸,直直地看着白河景。白河景苦涩地笑一笑,说:“首先,你的股份要好几年之后才能考虑。你能理解吧。这叫服务期。其次,就事论事的话,我们不能没有你,但也没缺到16%股份的地步。作为晚辈,你和我的股份预计是10%。但是!如果你一直给大姑父输血,甚至给他做股份质押,那你的数字就只有1%。剩下9%都是我的。这些天账目你也都看见了。1%也绝对够你花。至于够不够你们全家花,那就不知道了。”
陈锐仔细地看着他。莱茵黄金的花瓣落在他肩膀上,像七年前的高中,粉红色的花瓣落在陈锐肩膀上。只不过那时候他是高兴的,轻松的。岁月让花朵的颜色一点点沉重了。白河景伸手想摘掉陈锐肩膀上的花瓣,陈锐一躲,将他们拉回现实中。
胸口隐隐作痛。白河景咬牙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要提前告诉你一声。以后可能会调整,但是调整也调整不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绝不会开除你,不会赶走你。可是,如果你觉得这样你接受不了,我——”
声音忽然消失了。白河景深吸一口气,仰起脸,对着纷纭落下的黄金花瓣说:“我接受你的辞职。”
他低下头,陈锐本来就没有表情,此刻更像泥塑木雕。阳光落在白河景的上衣上,漫漫地反射过去,将陈锐的眼睛照亮。光芒太亮,反而看不清他眼睛里涌动的情绪。白河景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我不会强迫你。你放心好了。你来去自由。虽然说,我最喜欢的人是你。但是,我也能喜欢别人。肯定不可能像喜欢你那么喜欢,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会对他很认真,很忠诚。所以。”
他又向后退了两步。随着距离拉开,陈锐眼睛里的光消失了。白河景朝他举起双手,说:“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现在你是回办公室工作,还是出去吃饭,还是回家,都随便你。最近你太辛苦了,今天下午给你放假。你要是愿意在这工作,那更好了。我是资本家。喜欢自愿被剥削的人。”
内心深处,他有点希望陈锐赌气上班。然而陈锐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径直回去,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闪人。乒乒乓乓的气场不像回家休息,倒像辞职不干。中午的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她们都回家休息了,没人看到陈锐的离开,就没人和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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