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驻足原地,眸色深深地凝视着他。
她第一次见他穿白衣,气质明净得宛如一场纷纷扬扬的梨花雪。
绿荞也循声走了过来,看到花架下清雅脱俗的男人,她侧眸瞥一眼微微失神的晏凌,主动开口:“王妃您去吧,这儿有奴婢。”
许是听见了动静,萧凤卿略微侧头,目光悠远地投向晏凌,唇角漫不经心地勾着。
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可晏凌就是知道,他在等她。
两人隔空相望,谁都没开口,也谁都没动身。
良久,在萧凤卿灼热的眸光中,晏凌终于败下阵来。
收回视线,晏凌从槅扇一侧跨出了门槛。
见状,萧凤卿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
“王爷可曾用膳?”晏凌走近萧凤卿,低眸盯着他手里的长笛:“王爷的笛子吹得不错。”
“就是用完膳了,觉得无聊才会来找阿凌打发时间。”萧凤卿手腕一翻,玉笛在他指尖飞出了炫目的圆圈,他曲着的那条腿落了地,起身俯视着晏凌:“闲来无事不如散步去?咱们到这儿几天了,每一天差不多都兵荒马乱的,今晚我带你在这附近好好走一走。”
晏凌欣然接受:“这提议可行,不过我们去哪儿?父皇还在生气,我们就别太张扬了。”
她口中的“我们”取悦了萧凤卿,萧凤卿柔柔一笑,温声道:“自然是带你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
……
今夜恰是十五,一轮皎月形如圆盘地高悬在夜空,星光灿烂夺目,云层稀薄,微风中送来一丝丝晚香玉的甜味。
萧凤卿带晏凌来到了回雁山庄的后山。
“这条河叫‘忘忧河’。”萧凤卿牵着晏凌穿过蜿蜒绵亘的石径,指着远处的忘忧河:“看。”
晏凌顺着萧凤卿手指的方向瞥去,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盏循流而下的花灯,每一盏都有星火在其中摇摇落落,宛如一层层跌进河水的繁星,随波逐流地飘往远方。
“真美。”晏凌喟叹,松开萧凤卿的手,情不自禁上前两步。
萧凤卿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若无其事地踱到晏凌身旁,再次自然而然地扣住她的手腕,淡笑道:“忘忧河因忘忧草而得名,所以每年都会有很多百姓在忘忧河放花灯许愿,尔后那些花灯便会随着水波流下来,这也算是回雁山庄的一景了。”
晏凌心头一动:“你领我来这儿不单单是为了散步吧?”
萧凤卿晶亮的眼眸泛着笑意,在晏凌头顶轻轻拍了拍:“阿凌好聪明。”
说完,他拉着晏凌走上石板,那儿已经事先摆好了十多盏造型小巧又别致的花灯。
萧凤卿从袖袋掏出火折子递给晏凌。
晏凌蹙眉:“我没什么愿望。”
萧凤卿抬手在晏凌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别搪塞我,快许愿。”
晏凌正色:“我真没愿望,不需要。”
萧凤卿忽然倾身凑近晏凌,笑容绝艳:“怎么会没有愿望?我这么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就站在你跟前,你居然昧着良心说你不需要许愿,晏凌,你这是在暴殄天物。”
晏凌盯着面前完美的毫无瑕疵的俊脸,脱口道:“我的愿望,怕是很难成真。”
萧凤卿眼睫一闪,眼底有莫名的光亮飞逝,他故作不经意地退开,催促晏凌:“许愿吧,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说不定那愿望真能实现。”
“生辰?”晏凌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摇头:“我从不过生辰,也没人给我过。”
她出生那日,姨娘便死在了山贼的刀下,因为一同遇害的还有晏衡真正的嫡长女晏瑄,是以不管是晏凌自己又或是晏衡,都没提过生辰这事,她害怕孙氏触景伤情,也从不要求庆祝生辰,包括及笄礼都是草率收场。
晏凌注视着河面上流光溢彩的花灯,轻声呢喃:“当女儿的生在母亲离世的那一日,也不知为娘者作何感想,她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生下我?都说女儿是娘亲的贴身小棉袄,可我的到来,不仅没给娘亲带来欢悦与幸福,反而是灾难和诀别,她一生凄苦,大约全部的指望都在我身上,结果我还没睁开眼看一看她,她就撒手人寰了。”
闻言,萧凤卿心口一紧,他侧目凝着晏凌,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少了平日的飞扬洒脱,整个人在晚风中都显得分外恬静,她清澈的眼底弥漫着淡淡忧伤,仿佛回雁峰终年不散的云雾。
萧凤卿就这么定定地睨着她,有过一瞬间,他突然很想把晏凌抱进怀里温声抚慰,可这念头刚一萌生,他的脑海就猝不及防晃过了父母惨死的梦境,那只手便犹如千斤重,再也抬不起。
晏凌真正的父母尚在人间,而他的父母却早就魂归黄泉。
萧凤卿移开眼,眸光同样落在河面上那片浩瀚璀璨似星海的灯影:“你的母亲在天之灵,假如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为你骄傲。”
晏凌的情绪依旧低落,随口问道:“为何?”
萧凤卿想起了初见晏凌审案的场景,缓声道:“她的女儿做着世上最了不起的事,扫尽天下不公,荡平世道险恶,多少人因为她女儿得以沉冤昭雪,她虽然没有教过她女儿一天,但她女儿却长成了世间最优秀的女子。”
嘴上说着安慰人的话,萧凤卿的心中却是复杂至极。
此时她的黯然神伤都是为了不相关的女人,他以前也许会觉得可笑,眼下反而怜悯起她,同时又为自己将来跟晏凌注定决裂的局面而隐忧不已。
晏凌一震,她抬头仰望着萧凤卿清俊的容脸,鼻头莫名发酸。
萧凤卿这番话,即便是孙氏跟晏衡都从未对她说过。
拥有如此多舛的身世,晏凌固然不曾怨天尤人,可她的内心深处其实非常渴望有人能解开她的心结,而非刻意回避苏眠的死。
身边的人实在太安静了,萧凤卿不喜欢看到郁郁寡欢的她,即便他此刻的心情也颇为沉重,他还是想逗一逗晏凌,于是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别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盯着我,就跟我没穿衣服似的,你要想看,回去我给你看个够。”
晏凌在萧凤卿望过来之前慌忙撤回视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都看了好几回了,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比猪排多几块肉?你少臭美。”
萧凤卿顿时乐了,心底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他大大方方搂住晏凌往怀里一拢:“阿凌这张嘴真令我好生头疼,明明心底喜欢的不得了,非得用话刺我才高兴,这也就是我脾气好,愿意惯着你,不然早把你就地正法了。”
晏凌红着脸搡开萧凤卿:“点灯就点灯,别动手动脚的。”
萧凤卿死皮赖脸地缠着晏凌不放:“灯要点,阿凌我也想亲近,我对阿凌的喜爱,如同这忘忧河上的花灯,日日夜夜流转不灭。”
晏凌对萧凤卿这比喻不太满意,不假思索:“怎么就流转不灭了?下一场雨,不就全都熄了?”
话落,晏凌后悔得无以复加,果不其然,萧凤卿越加嘚瑟,一双桃花眼星辉闪烁:“只要有阿凌在,我的心便四季如春、风雨皆无,阿凌可不就是我的小太阳?”
晏凌自觉说不过萧凤卿,遂拎着花灯跑到了河岸边。
萧凤卿信手提了一盏花灯漫步到蹲着的晏凌身侧。
他眸光幽沉,双眼不疾不徐地掠过俨然明亮如灯海的忘忧河,内心五味杂陈。
这片忘忧河承载着无数人的心愿,可惜,唯独容不下他的。
他的愿望,这辈子都无法成真,甚至连念想亦不该有。
“你傻站着做什么?”晏凌疑惑地瞅着萧凤卿:“这么幼稚的事情,可不能只有我做。”
萧凤卿回神,浅浅一笑:“知道,不管做什么,我总是陪着阿凌的。”
言罢,萧凤卿撩袍半蹲在晏凌身边,吹亮火折子,依次点燃晏凌与自己的花灯。
火焰在灯心内跃动,映在剔透的灯面上,将漂亮的花灯点缀得耀如日月。
晏凌接过自己那盏花灯,弯腰轻放在水波潋滟的河面,推了推,花灯便盛着河流缓慢地朝前行去,像绚丽的流火渐渐离开晏凌的视野。
萧凤卿依葫芦画瓢,也把自己那一盏轻轻置于水平面,他那盏花灯触水突然晃了晃,萧凤卿赶忙伸手想要扶正,结果晏凌那盏花灯慢腾腾地擦过他那盏,连带着他的花灯也稳了。
萧凤卿这才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气。
夜风习习,河面上漾开了点点涟漪,倒映在河水中的圆月也被漪澜撞散。
一盏盏精巧的花灯在河面竞相绽放,犹如天上的银河星带一般炫美,缤纷多彩中渲染着肃穆。
晏凌含笑目送着两盏花灯一前一后地渐行渐远,默默在心底许下了愿望。
须臾,天际蓦然有烟花绽放,硕大的斑斓光影照亮了半边天幕。
晏凌直直地仰视着漫天火树银花,绚烂的彩光落在她清澄的眸底,美不胜收。
萧凤卿心头一热,倏然伸手把她揽进自己的怀中,在她发髻上插入一支自己前两日雕刻的菡萏青玉簪。
“阿凌,”萧凤卿低头在晏凌眉心吻了吻,清冽的嗓音如春水萦绕她的心田:“生辰快乐。”
“谢谢。”晏凌声音微哑,她顺从心意地搂住了萧凤卿的腰。
耳畔是烟花的燃放声以及萧凤卿略快的心跳声,晏凌依偎在萧凤卿胸前,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