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使潭州所有未曾离乡的百姓铭记于心。
即便是后来重归故里的百姓都仿佛对这一天身临其境,自那以后,萧凤卿的名字对百姓而言,终于不再是个只会荼毒良家妇女的噩梦。
午时过半,谢府门口的红绸被摘,大门洞开。
段佐派人把一具具尸首抬出来放在台阶下,其中,一只托盘放置在长案上,托盘内,装的赫然是谢广的人头。
萧凤卿阔步而出,站在台阶上,衣袂翻飞,拱手朝底下为数不多的百姓高声道:“若为官的剥削百姓,便不配项上那顶乌纱帽,若为商的为富不仁,便散尽家财如数还之百姓。”
说话间,有侍卫从谢府搬出一箱箱金银珠宝逐一排开,珠玉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光十色的滢辉,又有好几箱是满满当当的银票。
面黄肌瘦的百姓将信将疑地看着萧凤卿,似乎并不相信他说的话,萧凤卿也不急着表示什么,只是要段佐继续将财物造册。
有萧凤卿在一旁监督提点,册子很快写好。
萧凤卿便真的命人贴上了封条,准备待百姓不日集齐后,依次分发归还。
百姓们警惕地审视着这一幕,形形色色的目光都围绕着萧凤卿,他们远在潭州,却也听过萧凤卿的声名有多不好。
如今乍然见到真人,他们满腹狐疑,再加上官官相护的前例,更不敢轻易相信萧凤卿等人。
萧凤卿挽起衣袖,亲自帮侍卫搬箱,而谢广一干人等的尸体还示众于人前,哪怕是几个富人的家眷闻讯赶来后,瞥见这披坚执锐的架势,除了嚷嚷几句,亦不敢贸然近前半步。
观望良久,百姓中突然有人呜咽道:“这时候才来……又有什么用?我一家老小全饿死了,只剩我一个……你们现在才来又有什么用?!”
闻言,其他百姓也纷纷面露哀恸:“是啊,人都已经死了、家也都被毁了,你们如今再来做这些表面功夫又有什么意义?人死不能复生,家散不能重聚,再多的钱财和金银也换不回我们亲人的性命!”
人群里,萧凤卿几人方才遇到的老婆婆也在,她悲伤地看了一眼天边,掩面哭泣:“我跟儿子儿媳原本准备逃难去江州,还没来得及过河就被一伙土匪盯上,他们为了保护我这个老太婆,全死了,全死了啊!”
巨大的悲恸宛如天外而来的龙卷风侵袭着这群灾民的心神,他们菜色的面庞泪水纵横。
“你们朝廷年年收税,但到了我们需要你们的节骨眼儿,你们又在做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愤慨道:“你们这些统治者忙着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何时想过我们的生死安危?我们的诉求根本不能上答天听,你们餐餐大鱼大肉,我们却只能啃树皮草根!这世道人心如此黑,试问天理何在?”
萧凤卿垂眸注视着这一群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灾民,情绪同样起伏得厉害,他定神,大踏步走到石阶上,沉声道:“诸位,是我萧家对不起你们,在其位谋其政,你们都是大楚的子民,大楚却连最基本的安定也给不了你们,是萧家辜负了你们的信任。”
说着,萧凤卿突然弯身一揖,面色极其郑重诚恳:“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请各位再给萧家一次机会,人死不能复生,但为了挂念你们的亡亲,你们也该好好活下去。请你们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去重建你们的美好家园。”
玉树临风的皇子躬身赔罪,全然没有传闻中吊儿郎当的模样,百姓们的哭声渐歇,许是萧凤卿的话起了作用,许是他们想到了已逝亲人的遗愿,他们悲痛欲绝的心情缓缓平复。
萧凤卿又朝他们行了一礼:“父老乡亲,蝗灾并非不可控,我已经在想办法克制,此次父皇派我前来就是治理蝗灾,只要运作得当,蝗虫一定能够杀干净,也希望大家能够配合我。”
在这群身份卑贱身无长物的百姓面前,萧凤卿从头至尾的自称俱是“我”,他把自己跟百姓放到了平等的地位,毫无自恃身份的表现。
见状,段佐也出列恳请道:“谢广残害百姓,王爷已亲手手刃他,这一路,我们日夜兼程,想的全是如何帮大家灭绝蝗虫,未敢有丝毫懈怠。时至今日,我们也深知朝廷的无能为你们带来的伤害无法轻易抚平,可请你们看在王爷一片诚心的份上,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证明大楚没有抛弃你们。”
因有了萧凤卿和段佐先后致歉,百姓们激动的情绪终是得以好转,眼见气氛没那么沉重,萧凤卿趁机动员精通农技的百姓协助自己。
可惜的是,现存的潭州百姓并没有擅长杀蝗此法的人,萧凤卿只能扩大范围在周边搜索。
一连数日过去,自从钦差一行去到潭州,潭州的生产与农业也渐渐有了起色,百姓数月朝不保夕的生活逐步回到正轨。
段佐想起沿途被刺客突袭的事,提醒萧凤卿万事小心,萧凤卿不以为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告示在潭州的城墙贴出两日后,还真有人揭了,是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
据来者自称,他兄弟二人是潭州附近小镇上的村民,因为家有耄耋老娘要照顾,所以别的同乡都逃难去了,就他们还坚守在故乡。
一查情况,的确属实,而且这两人很会杀虫。
萧凤卿听了大喜过望,当即就召见了两人。
两兄弟见到萧凤卿也不局促,侃侃而谈,说了很多除蝗的良方与经验,萧凤卿很高兴,同这两兄弟相谈甚欢,吩咐侍从妥帖招待他们。
私下里,萧凤卿也交代给了段佐自己在书上看过的方法。
其实最能立竿见影的办法就是喷药,可这样一来,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百姓的农田如果有杀虫药,不仅毁坏农作物,倘若百姓吃了有药剂的粮食,久而久之,体内也会积毒。
他治蝗的法子简单粗暴,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复杂,无非是请人养殖大量牧鸡牧鸭,又从外省购买了很多菌类的种子,他再三叮嘱段佐遣人快马加鞭去肃州购买一种名为粉椋鸟的雏崽,多多益善。
“粉椋鸟?”段佐发现自己完全没听过这玩意儿,他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东西?”
萧凤卿耐心解释:“肃州那边很多粉椋鸟,他们闹蝗灾的时候,就会训练这种鸟吃蝗虫。”
段佐顿悟,心悦诚服:“王爷真是博闻强记。”
白枫得意地笑:“咱们王爷会的还多着呢。”
萧凤卿没好气地剜向白枫:“本王早让你多读书,可你自己坚持要做文盲,能怪谁?”
白枫讪笑:“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子。”
段佐瞥一眼萧凤卿身上的玄衣,又侧眸看向无声无息降临的夜幕:“大晚上的,王爷您要出去?”
“待会儿本王要跟李二牛兄弟俩去麦田勘察,你不必等本王了,直接去办事就是。”萧凤卿奋笔疾书,将训练以及饲养粉椋鸟的注意事项都写下来交给段佐:“慈幼局那边已然恢复正常,你抽空把巧姐儿姐弟送过去,他们舅母的舅家不靠谱,有了一回就有二回,这次卖给谢广,保不齐下次又转手卖了他们,你多给些银子,托慈幼局的人好好照顾他们。”
耳听萧凤卿有条不紊地安排这些事,段佐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那异样稍纵即逝,他来不及捕捉就化为乌有。
“王爷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办好。”
萧凤卿颔首,抬手在段佐的肩膀拍了拍:“此次任重道远,你莫要瞻前顾后,凡事依从本心便可,灾民的情绪务必要安抚好。而今谢广已除,再无隐患,这潭州城并无主事人,你只管大展拳脚。”
段佐心底泛暖,有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少年意气油然而生,他看着萧凤卿收拾笔墨的样子,提议道:“王爷,不如多带点侍卫同行吧?我们毕竟对潭州的情形不是特别了解,多带些人以备不时之需。”
萧凤卿无所谓地摆摆手:“论武功,谁比得上本王?用不着那么大排场。”
段佐失笑:“也对,王爷的身手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好的,以一敌十都不在话下。”
萧凤卿笑意更深,把临渊送进腰带:“那是,本王的手下败将数不胜数,还能怕两农民?”
段佐笑出一口大白牙:“我这就安排人找粉椋鸟去。”犹豫片刻,他又道:“不知宁王爷能否赏脸则个,今晚大家一起喝一杯?”
他们在骊京之时经常拼酒,仔细算来,出骊京后他们就几乎没怎么碰过杯中物。
萧凤卿系护腕的动作几不可见地一顿,尔后,若无其事地笑笑:“行,不醉不归,你们尽管放马过来。”
段佐爽朗地应了一声,大步往外走。
然而,萧凤卿终是失约了。
二更时分,有侍从急急拍开了段佐的房门。
段佐尚未歇下,萧凤卿还没回来,就连白枫也杳无音信,他正觉奇怪,又莫名不安。
开了门,不等段佐开口,侍从慌张道:“不好了!王爷遇刺,他和刺客的打斗中不慎摔下了山崖,眼下下落不明!”
……
十一月的骊京越发冷了。
夜半时分,一骑快马奔进正阳门,须臾,萧凤卿遇刺生死不明的奏报就到了建文帝手中。
盯着那一行行字,建文帝的眸色晦暗不明。
晏皇后恰坐在建文帝的身侧,她早就得了消息,此刻却故作不知:“皇上,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