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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衣人风度虽好,戒心却不小。凤招一眼觑见他白色衣袂之下,一手稍稍握剑,不由失笑。这反应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来得平常,但凤招已有数千年不曾见人在他面前悄然握剑。他于是率先道:“我是蓬山之人,闭关得出,偶至此地。”
蓬山是他上一次来到人间时人烟鼎盛的修真门派,自开山以来,就以闭门悟剑为一门传统,虽然光阴翻覆,想来在现世也还有着一席之地,且蓬山山脉离此相去不远,门中修士路过这里,也算说得过去。果然白衣人听见蓬山之后,并未露出陌生的神情,对他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蓬山的前辈。在下姓谢,谢门中人。”
凤招理所当然,发自肺腑道:“闭关多年,不曾听过。”
谢远春似有几分忍俊不禁,拄剑稍稍动了动上身。这时他脏腑受损,体内血流冲击极大,正坐简直不适至极。凤招不是看不出来,却偏偏不问他伤势几何,反而探问起了这地方。
谢远春略靠着山石,默自梳理体内武脉,闻听凤招发问,温声答道:“这棵梧桐名叫凤栖梧,这片林子便叫凤栖林,方圆十里,都是如此漠漠平林,哀哀白草,这里被称为白草原。”
凤招兀兀地挑了挑眉:“凤栖梧?”他道,“我闭关之前,从未听闻此名。”
“传闻凤凰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谢远春答,“许多年前,有人在此启封魔大阵,闻听魔族惑皇姓凤名招,又见这里梧桐参差,连叶成林,所以取名作凤栖林。”
如若凤招近年来游走人间,就会知道在这里设立封魔阵的人就有谢门中人,也正是这人为此地取名凤栖。
有一声轻嗤从凤招喉间压至鼻尖发出,他评价道:“这个名字,起得好是不通。”
谢远春其实一向对自己起的这名字甚是满意,人间修士谈起“凤栖梧”,也莫不赞封魔之人文采斐然,心胸开阔。他自问“凤栖梧”这样地名,总比“封魔桐”“斩魔桐”“除魔桐”“诛凤桐”之类的要好多了,再说以神鸟来喻力量卓绝的魔皇,足见风度,似乎并无不妥,这回还是第一次听人当面否定他的命名。
凤招低眼觑他:“如若凤招真的就如传闻中的凤凰一样,非练实不食,非梧桐不栖,为何还要将其封于地底,不见天日?这个问题,难道你从未想过?”
谢远春一时竟愕住。
叫他愕然的当然不是一个名字的问题,而是凤招未尽语意下的讥讽。
人魔之见,早已于人间每个修士内心根深蒂固。凤招言下之意,是讲他虽然将凤招比作孤高自许、对凡尘不屑一顾的凤凰,心知凤招从不危及人族,却依然要将其封于地下,究其原因,便是相信人魔生而有别,宿命恒定。
他这边细细思索咂摸其中语意,一时之间,灵台越发澄明,凤招则信手抚了梧桐树下的一块大石。掌风到处,石面瞬间平滑如镜,由他并指写道:封魔。
谢远春眼看他以指上刀气入石,依然字迹遒劲,铁画银钩,不由目露激赏。
凤招站起身来,指着石上二字:“魔就是魔,无须虚情假意,故作姿态,强以龙凤譬喻。你说呢?”
谢远春身受重伤,本已是勉力维持,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人,被他三言两语一番极其霸道的动作牵引得体内血气更加紊乱,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欣然道:“不错。”然而才刚刚说出两字,他喉口强压许久的一口腥苦猛然上涌,冲势之强让他难以遏制地弯下腰来,一抬手扶住身边一片柔软之物,埋头痛嗽。
他半跪在地,上身前倾,乌黑长发披落下来,露出一片清癯的背脊。凤招见他乌发掩映之下,背后雪衣早已被冷汗洇湿,后心处更有一片巴掌大的血迹,已经由红转黑,不知是好奇还是恶意之下,凤招探出温暖手指,轻轻点在对方后心的伤口上。谢远春浑身一记战栗,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后背坚硬地抵挡着凤招指上力度。
凤招任他拉着自己的衣袖,柔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被偷袭了?”
半晌却没得到回答。他探手去勾起那人的下巴,只见谢远春面色如纸,双眼合起,原来已经因急痛过剧,晕厥过去。
睡梦中,谢远春又回到那一片被他以凤栖命名的地方。
千年来,因魔界对人间频频扰动,加上魔气涌动不利人族修道,名门修士商谈之后,就决意探寻魔族与人间通路所在,将那通路封住。封魔极是损耗修为,既要祭出本命名剑,又要损耗千年真力。最终剑修中选出四位德高望重,慨然允诺的前辈,由此四人在这里勾画封魔四阵。
阵启之日,四人不约而同都带着门中根骨最出众的弟子在旁掠阵。谢远春就是被选拔而出的谢门弟子。他眼看着谢门祖师祭出本命名剑,在大阵画成之后,转瞬形容枯槁,内心感佩,岂止万千。
此后他比往日更加勤勉专注,前人夙志,不敢或忘。
于是小谢之名,遍闻升灵大陆。人人知道他白衣当风,一剑击出,皓如明月,却不知他寤寐之间,总记得寡淡死气,枯槁形容。
直到他到了这年岁,足堪大任
', ' ')(',谢氏掌门欲将他扶上掌门之位,由他执掌谢门时,他才又一次见到了两鬓斑白,老态龙钟的祖师。
祖师已经难以言动,勉强抬臂招他上前。
谢远春跪在榻前,垂首聆讯,一如少时。
祖师以老迈的声音,颤颤地,游丝一般,谆谆叮嘱。
“小春,掌门其余事宜,你师父自会教你。我只有一事叮咛……那封魔大阵,由灵剑贯穿两界。人虽不能上下通行,但两界灵息,却还可以从剑身传导。我的本命之剑,唯有——唯有当日掠阵的你,才可触碰。你只需到那剑前,执住剑柄,就可源源不断汲取魔界灵息,以魔界之气,养己身之力,经年日久,你、乃至整个谢门,都会从中得益。”
谢远春怔然。
祖师按着他的肩膀:“你只需,咳咳,与我门中弟子双修,便能——让谢门弟子,尽皆得此造化。那时我们谢门……”
谢远春耳边轰然一响,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白发苍苍的祖师。
映着昏暗屋子里缥缈的烛火,祖师眼中光芒诡谲:“小春,这便是让谢门从此成为剑修首尊的唯一路径,自祭剑封魔以来,我一直等着,等着你长大,接过掌门重担的一日。”
一刹那间,谢远春觉得肩上的手,犹如山岳之重。
他握起拳来,轻声道:“不需此法,谢门亦是剑修首尊之流。”
祖师游丝一般的声音森森地飘过来:“你只看到现在,却没看到未来。另外三族,存的俱是一样心思。我敢打赌,他们早已推行此事。遥想封魔那日,我们四人所携,俱是门中蓄灵,难道你没有发觉?那三门中年轻弟子,如今屡屡扬名,只是因占了人才之便?不……那都是从那三个掠阵蓄灵身上,滚出来的人才罢了。”
那只枯瘦的手轻轻捏紧他的肩膀:“或许你比那三个人强上十倍百倍,但你要如何让谢门众人比三族所有子弟都强上十倍百倍?三族人人如此,你若不这样做,便等于一手断送了谢门。”
半晌,谢远春没有应答。他肩上的手,在静默中越收越紧,指甲在肩膀上掐出深深的凹陷。
良久,谢远春道:“弟子若没记错,舒家带去掠阵的师弟,当年才十五岁。”
祖师皱了皱眉,手下下意识一松:“是么,那又如何?”
谢远春又道:“苏家师妹,近年来身体很是羸弱。”
祖师冷然道:“他们苏家走了眼,选了个病秧子掠阵,眼看活不过这两年了罢。”
苏家那女孩名叫苏小鸢,是个很温柔的姑娘,生得漂亮灵秀,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谢远春等几个世家子弟都很喜欢她。谢远春近年来每次见她,她都披着厚厚的裘子,藏在暗影里,躲避着谢远春的目光,偶尔却又不自觉地,带着某种探求欲地望着他。
谢远春当时不懂,现在却明白了那眼神。
她想看看他是不是也与她一样,一次次汲取魔界灵息,又一次次与门中弟子交合。她也许看出了他懵懂不知,于是那眼神里是羡慕,是恳求,是盼望,是怨恨。
想到苏小鸢的眼神,谢远春心尖一抽。
他拂开祖师的手,站起身来。
祖师急急地伏在榻边咳嗽。
谢远春终于开了口,开口时,只觉自己嘴唇都发着麻,木木的。
“弟子觉得惭愧,很惭愧。若弟子能有现在的百倍强,千倍强,想必祖师不至于时至今日,还对我启口此事。”
祖师猛然怔住,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谢远春接着道:“弟子虽惭愧,却不能应承你。”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烛火下,那张斯文清秀的侧脸看着竟然十分坚硬冷漠,“祖师曾言,剑修剑修,既要习剑,也要修行。有修无剑,则入凡俗之流,有剑无修,则剑徒为凶器。这一番话,门中弟子无人不知,无人敢忘。”
忘了它的,正是最初说出这句话的人自己。
“然而祖师终究已比那三位前辈好得多。所以我也答应你……”
谢远春看着自己启蒙之恩师,解下腰间摘荼蘼,在臂上轻轻一划,血气破臂而出,啪嗒落在地面。
“我答应你,终将让谢氏在弟子手上,越过那三门,成为剑门首尊。如违此誓,必遭食髓抽筋之痛,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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