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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洇湿脊背,身上的黏腻不适感终催得谢远春苏醒。他单手支着身下床板坐起,后背伤口顿时欲崩裂似的疼,伤口位置正在后心,稍微动一动就牵动全身感知,谢远春没忍住龇了龇牙,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起转来。沉沉的两颗泪珠酝酿在下眼睑处,几乎就要坠下时,他一抬眼看见有人斜靠着屋子里的坐榻,正在看书,马上埋头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殊不知凤招已把他脸上丝丝变幻尽数收入眼中。
“前辈。”不必详询,谢远春一想起自己忍痛过急而失去意识,如今醒来转到这方干净处所,就知道必是凤招搭救,便正坐向对方答谢。
凤招将手中画册往案上一搁,示意不必多礼,又问谢远春因何受伤,作何打算。
谢远春当然是为封魔大阵而来。从祖师那里知道当年四位祖师心中俱是一样盘算以后,他便探访了掠阵另外三人的动向,捏着时间,从谢门赶赴了白草原。就在他来到白草原之后不久,掠阵三人相继出现,正是舒家师弟,苏小鸢,与西州吴氏。
舒师弟比谢远春年轻将近十岁,生得十分貌美,自小性格骄纵。不同于苏小鸢对谢远春的躲闪,他看见谢远春时,眼中并无讶异,更无羞愧,只是平静而了然道:“你终于来了,我早知道有一天,谢门祖师也会将你遣来此处。”
吴氏师兄到底见过更多人情世故,眼看谢远春的神情,就知事情并非如舒师弟猜测这般,趁舒师弟没有把话挑明,将言辞拿捏得十分暧昧:“谢师弟可是为加固封魔大阵而来?”
“封魔大阵由四位祖师落成,你我四人在旁掠阵,可谓已是不动如山。”谢远春平静道,“三位好友,何必多此一举呢?”
舒师弟也听出了话风不对,细细眉头一锁:“你什么意思?”
谢远春心中一叹,低头注视苏小鸢,话则是对三个人说的:“回头吧。”
“哼,果然是天之骄子,说起话来总是如此轻松。”舒师弟冷笑,双眼毫不畏惧地直视谢远春,并无半分羞惭之色,“设若你处在我的境地,我倒想不出,你要怎样回头?”
吴师兄则不动声色地问:“谢师弟是孤身来此?门中长辈可知你的动向?”
唯有苏小鸢受不住谢远春的眼神,低下头去。谢远春低着头,能看见她一方小巧苍白的下巴,忽地滑下两行透明泪珠。
他怎忍心苛责青梅竹马的苏小鸢,就连吴师兄与舒师弟,本也是为门中之人胁迫。舒师弟话中饱含嘲讽,所言却也是真真切切。如果他们三人当真可以选择,谁也不愿沦为师门中的公用炉鼎。
谢远春也知道,这事绝不可对外揭破。三家涉事之人没有一人会承认出了这样的丑事,三家弟子没有一人愿承认修习精进,是拿了自家师兄妹做炉鼎,这三人也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到这里,其实只有一计:就是让眼前三人遁入秘境,回避师门。藏身上古秘境之中,即便是祖师也寻找不到他们的踪迹。谢远春亦已探得秘境,布设大阵,以解三人后顾之忧。
然而得知他的来意之后,舒师弟却嗤笑道:“你要我们背弃师门,入你的秘境,从此为你所控?”
谢远春早知他有此顾虑,答道:“只要是上古秘境,都可供师弟藏身。若是信不过我,师弟自去寻一个,也是一样的。”
吴师兄悠悠一叹:“谢师弟,你何必强人所难呢?你觉得做炉鼎不好,是你的事,我三人并不这样觉得。做炉鼎尽得鱼水之乐不说,更重要处是封魔阵下灵气源源不竭,我等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师门上下齐受裨益,究竟有何不好?”
谢远春为了他那出尘仙人的形象,其实很少与人争辩。但凡开口,大多是言笑晏晏,叫人心情开阔。然而这不意味着他讷于言辞,惧怕与人相争。他缓着口吻道:“如若师兄不是剑修,修的是欢喜和合之道,我自不相阻。但对剑修而言,剑心澄明……”
吴师兄也曾为这问题寤寐思服,昼夜难眠,他浅笑道:“剑心澄明,剑意通达,是剑之道。这些车轱辘话,入门之初,我们人人都读过。不必师弟背诵,我也熟识于胸。然而那不过是前人这样说罢了,真正的剑道,谢师弟自己可曾体会到吗?你也算剑心澄明,剑意通达,与如今的我,又有多少差别?所谓剑,不过是‘术、势’而已。道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焉知不是前人为控制后人,好叫后人听话,诌来写入剑谱?”
舒师弟脸上神情大为缓和,眉尖细小的结都解了开来,他颇为钦佩地看了吴师兄一眼,对谢远春道:“我与师兄想得一样。闲话少说,你若无意与我等一道,那便滚吧。”
谢远春并不相让。
“或许师兄说得对。所谓剑,就是术、势而已。但我今日在此,敢说我所用一术一势,都是我每日一千遍一万遍挥剑悟出,是以我懂自己的剑,信自己的剑。师兄,你又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来,你吴家剑,与舒师弟的剑,又差在哪里?”
谢远春横剑阻于阵前:“我不阻你们力登顶峰,可惜这是一条歧路。”
吴师兄嘴角弧度终于消
', ' ')('失,他身材挺拔,下颌微抬,看着谢远春:“师弟说得不错——天之骄子,果然自以为是。今日偏让你看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说的歧路,究竟能不能成我的正道!”
三人一交手起来,谢远春就把苏小鸢护在身后。
吴、舒二人确实功力大增,招式之中所蕴真力极是雄浑,与他们的师尊相比也已不遑多让。然而亦如谢远春所说,修为虽猛,出剑仍拙。谢远春轻剑闻名天下,与两人缠斗,剑走轻灵,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白草原温暖的阳光从梧桐叶间漏下,于摘荼蘼上扬起耀目剑芒,清亮剑光在清叱之间幻化作数百剑影,又由数百剑影汇作一抛长虹般明彻的剑光。他来去从容,时而挑动两人招式交互,互相化解,他则信步其中,游刃有余。
直到苏小鸢一剑刺入他的后心。
苏小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感难以置信,刺伤他后就退步离开。其后谢远春拼着受伤,依然缴下两人手中剑。吴舒两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两人的真力已高出谢远春许多,最后仍败在受伤的谢远春剑下,不敢再进自不必说,由师门前辈根植于他们心中的信念也极受震撼——莫非此道当真是不可取的吗?
于是谢远春拼着受伤,也算是达成了来时目的。
可凤招向他问起受伤的原委,谢远春却不能说,只道自己养好了伤便回谢门。
凤招心知这人在封魔阵旁受伤,原因必不简单,牵涉到魔界,他总还是得关心一二。如若换作平时,他只要看上一看,就知道前事,早已看得不爱看了。可偏偏在他在意的事上,遇到了这么个既不肯说,又看不透的人。
凤招无声地拨弄着手中画卷,并不知谢远春也悄自打量着他这位救命恩人。
不为别的,就为凤招那张脸。
他成日接触的人,费闻英武挺拔,舒夜荷潇洒倜傥,凌无心冷峻高华,族兄谢跖青则是端方俊秀,个个俱是见之忘俗的美男子。然而凤招的形容仪态,则超过了言语所能描述的范围。谢远春受伤浴血,坐在梧桐树下看见他时,见他衣袂临风,眉目如画,一时简直失了言语,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如今在旁静看,他抬手覆手,斜坐正坐,抬眼眨眼,一分一秒,都有无数种风情。
谢远春心想,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他昏睡的时候,凤招也许穷极无聊,把客栈书架上摆放的书卷都取下阅读,案上已经垒起一摞。谢远春看见他三两下翻完一本,心道:竟会如此之快?悄悄伸了脖子去看,却见凤招翻的是本画册,上面只有寥寥些许文字。
谢远春忽然就明白了。
他忍着笑意,问道:“前辈闭关多久了?”
凤招合上画册,竟认真回想了一二,最后答道:“不知时数。”
谢远春心道果然如此,闭关之人与世隔绝,出关之后沧海桑田,世行文字及字形该有巨大变化,这位深不可测的前辈一出关来,便就成了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凤招虽然如今“目不识丁”,心思敏锐却不逊往时。谢远春这么一问,他就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状况,只是顾及前辈颜面,不好直接戳破。正好他在思忖如何让谢远春盘桓几天,让他一能查知对方身世,二能查知封魔阵的原委。
不错,早已被至尊告知“你将能看见一切前尘,只除了你自己的秘密,你至亲的秘密,你挚爱之人的秘密”的凤招,荤素不忌,处处留情的惑皇陛下,在发觉自己无法看见谢远春所历前尘往事之际,对谢远春的身份,便有了大致猜测。
——他定是自己流落人间的某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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