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至今,每个地方都住得不长久,住得最久的桂林两江,也不满一年。1939年12月1日全家相会于都均住了约一个月,于1940年初到达遵义后,一直住到1942年11月离开遵义赴重庆。在遵义住了近三年,所以印象较深。
刚到遵义时,我们住在“丁字口”附近的一个旅馆里。据说后来到那附近的浙大宿舍住过,但时间不长。不久就迁居丁字口东北郊的罗庄。在罗庄住了约一年,因离浙大爸爸教书的地方太远,又迁到丁字口西南边的狮子桥南潭巷。
丁字口是遵义这座城市的中心,后来那里曾挂过一幅抗战宣传画,内容是画敌人残杀我国同胞的惨状。看了使人触目惊心、怒发冲冠。据先姐回忆,这幅画是一位姓颜的青年画家和一个八龄小画家合作画成的。他们曾来请爸爸指导。为此,爸爸颇费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心血。但他不要署名。画上只署着两位大小画家的名字。
据宝姐回忆,爸爸在浙大除了教“艺术欣赏”外,还开过“新文学”课。校方为爸爸买过胡适、陈独秀的文集,供爸爸备课用。据说爸爸教课十分认真。学生的作文,他篇篇批改,连标点也不放过。文末的批语往往长达数十字乃至百余字。在浙大教课不久,1941年秋,爸爸升为副教授。
罗庄的主人名罗徽五,是个大财主。走起路来掌心向后,像划船一样。据说这是有钱人的样子。我们住在他家祠堂的房子里。三开间,中央后半间供牌位,前半间给我们吃饭,左右两间我们居住。这三开间祠堂房子造得高些。石级走下去,就像四合院一样,对面也有三开间。东西两旁各有一隔为二的一个厢房。满娘和软姐住在西厢房。这里可说是我们逃难以来住得最宽敞的地方了。
我记得在遵义不再经常听见那惊心动魄的警报声。但对面的房客喜欢哼歌,哼一些“好花不常开”之类的流行歌曲。有一次不知她哼的什么歌,声音像拉警报。爸爸满娘是惊弓之鸟,都吓得要命,几乎要逃出去了。等到发现是对面人家哼歌声,大家都笑弯了腰。
新枚本来只会“恩狗、恩狗“地喊,由此而得了“恩狗”的乳名。但在罗庄学会了说第一句完整的话。他尿床尿湿了被褥,我们雇用的一位耳聋的女工拿去洗了。我们指着空床问恩狗为什么床床空了。他说:
“姆妈聋子‘喏!’”
这一个“喏”字就包括了“把被拿去给她了”的意思。
1岁3个月的恩狗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学会独自走下石级。妈妈看见吓了一跳,但负责管他的宝姐制止妈妈出声,让恩狗独自跨出这人生的第一步。
说起管恩狗,爸爸一开始就给几个大孩子订了制度,轮流负责管他。记得在思恩时,大家吃中饭,地上铺一条席子,让恩狗坐在上面,把爸爸的手杖给他,再给他一个他吃完了的炼乳空罐头,让他用手杖拨弄。我们就安然吃饭。可是恩狗不照顾我们,往往就在这时,我们闻到一股臭味,于是由当值的人把恩狗抱到厕所里去处理。
这种轮值制到了恩狗略大一些会讲话时,他常常会问:“格些嘎宁管我啊?”我们家虽然逃难在外,在家里却一直讲石门话。恩狗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在谁管我啊?”可见他已发现我们有轮值制。
罗庄很大。前面是陆军大学的房子,在我家的祠堂房子再往里走,住着一些军官。不记得是什么因缘,爸爸认识了一位叫孔亚萍的军官。他又介绍了另一位叫关公侠的军官。都对爸爸很崇敬。我们要离开罗庄时,关公侠把他身边的勤务兵送给了爸爸,说是叫他“保护老师的生命”。我们后来一直重复这句话作为笑谈。
在罗庄,可以说是逃难以来爸爸第一次精神松弛下来。精神紧张时不会生病,一旦松弛,病魔就要同你算总账了:爸爸生了一次痢疾。由孔亚萍介绍一个叫汪小玲的中国籍的德国女医官来替他灌肠治疗。不久恢复健康。
罗庄的主人,我们称他罗老板的,也仰慕爸爸的书画。但爸爸不大喜欢和这种人交往。罗老板几次来访都遭冷遇。后来罗老板的母亲死了,大办丧事,送来讣告,想请爸爸去吃素酒,写挽联。那时爸爸刚好喝过午酒,见他来,连忙起身避入内室,嘴里还吟着李白“我醉欲眠君且去”的诗句(把“卿”改成了“君”)。
对于读者,爸爸绝不怠慢,总是热情地答复他们来信,接待他们来访。如果有人求字画,他就爽脆地答应,尽快画好写好给他们。
在罗庄祠堂屋前的石级上,我还有一个终生难忘的记忆。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我和宝姐坐在石级的阶上聊天,宝姐突然转变话题对我说:
“你知道吗?爸爸对我说:人是要死的!”
“什么?要死的芽选死是怎么一回事?”
“死就是‘世界上没有我了’。”
“我怎么可以没有呢芽选”
“就像睡着一样,不过永远醒不来了!”
“永远醒不来?那‘我’到哪里去了呢?”
宝姐没有回答。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后来我又问了很多话,宝姐都没法回答。
这次对话使我第一次了解人生问题。由这番话可以推断,爸爸已在对宝姐灌输佛教的“人生无常”。不过爸爸显然并没有对宝姐谈过“轮回”,后来对我也从不谈轮回。我至今无法相信轮回,可能也是受爸爸影响。不过与宝姐的这次谈话,对我影响是很大的。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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