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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你夺走锦觅,是我挑起了父皇对你的疑虑。”

“是我借题发挥,将丑闻坐实,由着民间宣扬开去。”

润玉也记得当初,那些歪派他们兄弟和锦觅的话本,那些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传到他面前,给他看到了,他一度恨得几欲挥剑,但求当场自断了个干净。

然而转过身,咬碎牙也不过肚里咽,是他暗中命人去把那些戏班班主找来,教他们排那不堪的剧目,连同他自己一道编排进去,也在所不惜。

大约就是自那时起,他开始觉出,虽然自己还活在世上,灵魂却好似已不在身体里。

他的灵魂早就出了壳,飘飘悠悠浮在空中,冷眼俯瞰尘世,回望自己的经历,也只如围观他人的悲欢离合。

江山为盘命作子,算天算地算人心,他为执棋手,却连同他自己也一并算进局中,又怎么还能将自己视为活着呢?

所以喜怒哀乐他弃置了,情仇爱恨他不要了。他放任自己离群索居,无非拟图疏狂,癫痴不怕人猜,到这一刻,才终于袒露出疲惫支离的魂魄来。

他仰头来迎视旭凤,轻颦浅笑间,竟流转出烟视媚行的佻巧气韵:“是我以退为进,拉拢太傅。是我指使隐雀上书,请奏立你为储,终于让父皇对你母后起疑离心。”

“我利用荼姚弑君,除掉了父皇,接着再以清君侧的名义,收拾了你的母后……”

借那场国中动荡,东南大族被他抄的抄,灭的灭,搜罗出几千万白银,倒是堵上了财政缺口。顺便该安插的安插,能提拔的提拔,将可用势力都整合了个遍,朝中气象总算焕然一新。

万里江山如画幕,只合英雄做战图。

长久以来闷着的一口浊气倾荡而出,他才终于感觉到,胸腔里原来还能残得几分鲜活之色。

他说得快意,不防旭凤遽然暴起,扯着他衣襟,将他拎起,拽到自己跟前来。

他们挨得那样近,近到气息交缠,心跳可闻,再无什么可以遮蔽彼此的视野。

旭凤已然哽咽,泪光铺设在他眼底,只还倔强,不肯就此翻转星河。他似仍不可置信,他似犹不能死心,执着地,纯粹地,定要从润玉胸中掏个答案出来:“为什么?你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润玉的脸那样白,却衬得眉宇那样黑。离得近了,才看得清楚他的眼,眼底藏着碎芒,冷光耀烁,眼眶外一圈都是红的,好似他眼中流出来的从不是泪,只是血。

又像白雪里开出了红梅,枝影横斜,暗香浮动,叫人一眼望之,便立尽了中宵月色。

梅之风骨,好处就在于疏冷,在于清绝。

那点点眸光,微微颤动着,却又是坦然的,这么昂首望过来,同旭凤短兵相接。

旭凤下意识收紧了手劲。

他是真的怕了。

他感觉自己并不是抓着一个人,甚至都不是捧着一抔冰雪,或拢住一怀沙,而是在苍茫天地间,徒劳无功地,打捞着一缕倔强孤魂。

润玉居然还在笑。

他斜了唇角,眉眼半点不曾弯,神情半是睥睨半是萧瑟,偏生又那么峥嵘凛冽。

他道:“我起初,不过是为求个公道。后来想着,既然做了一国之君,天下间唯有江山绝不负人,左右也就不要辜负了这个天下吧。”

“我算了一辈子,也只是图个公平罢了。”

荼姚处处打压他,逼得他的生母默默无闻地惨死,都不能在史册上留个囫囵姓名。所以他利用情势,挑动荼姚弑君,还了她个遗臭万年的一世骂名。

他的父皇一生玩弄权术,自以为斡旋平衡各方势力游刃有余,可以据此稳享九五极荣。就连荼姚,也不过是太微的爪牙罢了。而他偏要给鹰犬松了缰绳,让太微尝尝被自己豢养的走狗反噬的滋味,让他被自己驯养的鹰隼啄瞎了眼睛。

洛霖于他有恩,年少关照,后又提携,甚至同意将爱女许配给他。而锦觅,是娘亲去后,他心中最后的净土。所以太傅父女这份恩情,他报到锦觅身上,还出了自己的半条命。

山河社稷不曾苛待他,他便励精图治十六年,还出黎民苍生一个太平盛世。

求仁得仁,无可怨怼。这一生,终究不枉了。

至于对待旭凤,他则无情微笑:“我还你一个至尊之位啊。”

“从前都是你们母子施舍我,你们总是决定给我什么,或拿走什么,我便要乖乖接受。如今我已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换我来给你。”

——今日我主动内禅让位,他年史册就不得不记我这一笔,你也不得不承了我这个情。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别两清,概不赊欠。

他当真算计得好。

旭凤深深凝视他。

眼前这个人,旭凤也是察觉出来了,他只是徒留了个躯壳在尘世,灵魂却早已不知所踪,心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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