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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殿宇矗立于狭长的宫道尽头,风中的宫铃飒飒如泣,飞檐低压越显廊庑幽深。软轿从尸阵中间穿过,平渊不寒而栗,裹紧了身上的厚毛披风。
殿前的十余具尸体在终日的风吹日晒下已高度腐烂,尽管做了特殊处理防止长蛆生虫,尸体的臭味却不可避免。轿子穿过三道朱门,停在汉白玉御台之下。平渊钻出轿子,端详眼前这座他住了整整十二年的宫殿。
短短几日,风云变色,人事变迁,但对这座见证无数代帝王的建筑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会撼动它分毫。
平渊殒命于此,如今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却恍如隔世。不仅仅是情随事迁,心境已变,而是这座宫殿本身也叫他不敢认了。
即使是白天,广寿殿内也用厚厚的毛毡封住门窗,不漏一丝光线,只借着微弱的烛光和焚烧艾草的火盆视物。正殿原是会见朝臣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高台上朱红檀木刻金皇座也显得光辉暗淡。想来也不奇怪,这宫里的主人都没了,人们个个想着如何自保,无人会把旧人的旧物放在心上,也许正削尖了脑袋讨好新君呢。
没见到他驾崩当时的一众宫女和喂他服下毒药的嬷嬷。凭卓禹行的手段,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或许也正在殿前跪着。
穿过正殿,他魔怔了似的,一味往东面走去。
“王爷,江陵王……储君在西宫候着。”一名内侍躬身上前提醒。
卓禹行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跟在平渊身后穿过寂静幽深的长廊,绕过重重门扇,一路走到东面的明德殿。
离明德殿越近,尸阵被甩在身后,臭味不仅不减,反而混杂着一股艾草的气味显得越发浓烈,呛人至极,无孔不入地冲进鼻腔。
平渊几欲作呕。他强忍着不适踏进宫室,才一步入立刻扶着梁柱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几日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都是一些药渣和胆水。将胃袋倒空了平渊才直起身,因为强烈的刺激而眼泛水光。
周围宫人都十分忌惮卓禹行,无人敢上前扶他一把。
平渊捂着腹部抬起身,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躲在阴影里不远不近地观察他与卓禹行一行人,目光畏怯猜疑,如同打量一个陌生人。
他可不就是一个陌生人吗。
真正的他,正躺在屏风后头的梓木棺材里呢。
原来就算是天子,死透了,也跟寻常百姓一样,是会腐烂发臭的。
将胃里倒干净了,胸口的另一处地方却像被重重捣了一拳似的,又麻又痛地发胀。
卓禹行望向平渊,只见他脸色青白,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屏风后头。他将汗湿的双手攥成拳头紧紧握住,却仍克制不住身体簌簌地颤抖。
“卓禹行……那是,朕吗?”平渊的嘴唇突突发抖,问出一个再清楚不过的问题。
卓禹行沉吟不答,却反问道。“你觉得呢?”
平渊思绪混乱,心头彷徨,不知该说是还不是。如果那是朕,那此刻的“我”又是什么呢?百姓们效忠的,所谓平渊帝这个年号,又是谁呢?
他是平渊,还是朱筠?
他绞劲脑汁也想不明白,就算是醉酒的莽汉也比此刻的他更清醒。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他手腕一紧,睁着茫然的眼睛向身侧看去。
不知不觉间,卓禹行上前了半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将平渊的手指从拳头里剥出来,素白的指尖沾上点点血迹。他没管身在何处,没管是否有旁人,没管平渊摇晃的瞳孔,将十根手指牢牢拢进自己掌心。
“那是谁,重要吗?”卓禹行高大,身后的火盆烧得再旺也只能照到半张脸。他的身形隐没在缭绕的烟雾之中,唯余一双镇定的眼睛,将所有熊熊跃动的火光尽数收归其中。沉星闪烁,静夜一般无边无际的目光抚平了平渊内心的不安彷徨。
“平渊也好,朱筠也罢,都无关紧要。姓甚名谁不过是一个称呼,来时是你,去时是你,现在在我面前的,还是你。”摄政王说得极其认真,没有一丝敷衍作假。
严肃端方的摄政王不擅拐弯抹角,从来都直来直往,就算是安慰人,也只会说一些直白的真心话。可就是这样,才能在疾风之中稳稳托起平渊的脊背。
平渊心里好受了许多,反手抓住卓禹行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倦鸟归林似的投进厚实的怀抱里。
忽然,头顶上低低地飘下卓禹行的声音。“小竹子。”
“什么?”平渊愣住。这个称呼……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想起来了。他很小的时候,还不认字。母妃教他写他的名字,他只会认偏旁,把“筠”念作“竹”,还十分得意地在宫里跑来跑去,告诉所有人,他叫“竹儿”,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小竹子”这个戏称也流传了很久。直到他渐大了,知道丢人了,才不允许大家这么叫。
怎么卓禹行也知道这个称呼。幼稚傻气的童年回忆突然被唤起,平渊瞬间羞得脸颊涨红。“你乱叫什么!”
“陛下要是实在在意姓名之事,
', ' ')('不如臣这样称呼你,如何?”
“朕在意的是姓名吗,朕在意的是……罢了!”平渊哑然,转而失笑。
一想到堂堂摄政王突然开起无伤大雅的玩笑是为了谁,他一下郁气尽消,脱开卓禹行的怀抱,揪住那张冷峻面孔上高挺的鼻梁狠狠一拧,“那你呢,你是什么,卓二狗子?”
卓禹行脸一沉,嘴角一抿。平渊这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忘形,忙不迭缩回手,却又被抓住。
“陛下要是乐意,臣不介意被这么喊一回。”
卓禹行这人,从来冷得像庙堂上的青石梁,威严整肃,令人生畏。而今,他虽端着一张脸说话,鼻骨却微微泛红。如同山峦之巅突逢大雪,苍松坠玉,万年的傲骨为一把绵絮折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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